细蕊
我说过，尘世间的东西牵扯多了，你终不及我。
你纵然有再绝世锋利的宝剑，再坚定如磐的心，终不及我，你只是个人，凡夫俗子。而我，在大雁塔中聚集了千年的精气，我是妖。
我不会爱。
阳天尘
我知道有一天会觅到你，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百年之后，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我定会再觅得你，从第一次在大雁塔中看到你，在打败镇塔之神求得你后我就知道。
终究还是磨灭了，记忆。
仅仅因为记忆里，有你。
二十年之后，我还依然记得那天，她手心里为我留着的那个字。
妖精不识字，妖精不会写字，她是人，是我的女人。
我想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没有想通，为何自己会流下泪来。她是只妖精，人的七情六欲她学不来，而眼泪，不过是女人惺惺作态，周而复始的把戏罢了。然，当惊天的轰雷划破苍穹，印照出她凄白的腮边，是一颗粲然剔透的晶体，决绝而哀怨。
也许吧。
她并没有刻意的乞求奢望，只是随着性子做力所能及的抗争而已，她骨子里充斥的本来就是反叛和不羁，这是她终其一生追求自由的，方式。
****，细蕊是我所捕获到的最美丽的一只桃花妖。
方寸山流传着一个秘制的配方，只要将一种叫金柳露的汤药灌进一个精怪的嘴里，它就会失去从前所有的记忆，把在荒野中狂放不羁的心收起来，乖乖做你身边的一只宠物。
也许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宠物而已。我经常这样对细蕊说。
你不能，阳天尘，你舍不得，哈哈哈。她会笑得花枝乱颤，摇响一头的翡翠珠链，那是出自长安最好的玉匠之手，镶嵌着绝色璀璨的月亮石，是任何女子见了都会心动的美饰。在我眼中却只有细蕊――一个大雁塔的妖精配得上。
那时我会忘了你，哎。她深知我的痛处。
你怕了？我轻笑。
怕？我当然怕，你随时可以至我于死地，如蝼蚁，可是我不要喝那该死的金柳露，那就不是我了，你明白吗？她抬头看我，拼命眨几下明眸若水眼睛，似乎想挤出两滴眼泪，没有人能想象，一个妖精的眼神，竟是这样的纯净自然。
我被她逗乐了，哈哈，你只是个妖，一只小妖精，不会领悟到人类的感情，而眼泪，你永远都不会有。
她望着我，一脸茫然。
女人愚蠢的样子最可爱。细蕊，你还小，依旧单纯，这个世间的东西，我不要你明白得太多，就这样，多好？
见过细蕊的人都说我是在玩火，如此妩媚的一个妖物，如果不用喂下金柳露，那留在身边绝对是个祸害，不知道哪天就原形毕露，逃之夭夭，甚至加害了我。
呵呵，你会吗？我问她。
我当然会，不相信就走着瞧。她用明净的眸子直视于我，眼角的睫毛微微翘起，眼波如电，笑颜若花。
尽管如此，平日我还是得小心翼翼的将她封在失心符内，只在杀敌时将她放出，里应外合。
别人的宠物只听得主人摆布才会行事。而她，我深知她有一只妖精天生的慧根，有漂亮女人与生俱来的媚惑之术，杀敌可谓是得心应手，呵呵，如果我有一个理由要喂她那该死的金柳露，就有一百个理由将之**。
只是那在夜间封住她法术的失心符，让她不得安宁，夜夜哀号不已。
细蕊，这是我对你仅有的手段，除此之外，你几乎是自由的，不对吗？
她甚至在白日里，如我妻般照料我的日常起居，与我的朋友也相熟，柳萧鸷就是其中之一。
这人是我仍在师门中就极为要好的一个旧识，风度翩翩，谦谦君子，虽为大唐**之人，也是我座上常客。
一日柳萧鸷又登门，细蕊与他打过招呼，便悄然退下，这个女人，总是讨人欢心的乖巧识趣。
你的花妖依旧这么放着养？这是一个老话题，他每次必问。
怎么？我懒懒的瞥他。
呵呵，阳兄你也是聪明人，女人固然好，可这妖精始终……
不必多言。我抬手止了他的话。忽想起前段时间跟他走得很近的一个女子――芙蓉呢？
芙蓉。他愣了一下，马上恢复常态。她依旧如常，很好。
怎么不与你同来？
她？在我符咒之中。他轻描淡写的回答。
什么？芙蓉是天宫的仙子，怎会在你符咒之中？
她一个仙女，要恋上一个凡人，本身就是天理不容，于是愿意乖乖喝下那金柳露，永远做我身边的一个宠物罢了，呵呵。
我心中一阵裂痛，他竟然说得如此轻巧。
哐。是杯碟碎裂的声音，有着浅紫的纱裙，天仙般的女子，捧着的一杯碧螺香茶，摔在了地上，雾气腾腾。
细蕊……
我们，都不过只是男人眼中的一个宠物罢了，对吗？她看着我。
我，无法回答。
你是人，而我，只是一只妖精，荒野中肆虐的嗜血而生，再怎样的乖巧伶俐，也不过是为了讨主人的欢心而已。她的语调冷酷默然。不过好在我只是野兽，人的感情，我体会不了这么多，如果尘世的东西牵扯多了，你终不及我。她眼角飘出嘲弄的意味。
我手起掌落，她嘴角流出红色的液体。
阳兄……
她俯身拾起打破的杯碟，抹去嘴角的鲜血。
柳公子你稍等，奴家再为你换一杯茶。她转身而去，我一时言语顿失。
从此我没有再放她出来，夜间，下了失心的符咒，封在腰间的摄魂铃中，白日杀敌，她作青色的渺烟飞出，战斗结束，再自动回到腰带中。
没有一言一语，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与其他喝过金柳露的宠物一样，眼神空洞。
十年，就这样过了十年。
她不再哀号，即使被符咒伤得撕心裂肺，她依旧沉默。再也没有那明净的眸子，再也没有如花的笑颜，我独吟独唱，纵观山海。我只是一个道人，至此，不再需要一只宠物的抚慰。
直到那一天。
她帮我收拾完所有的敌人，一脸倦容，但她并没有马上归魂回到符咒，而是喃喃的说出一句话来。
――让我喝金柳露吧。让我喝下那种残忍的毒药吧，我马上可以忘记你，忘记之前在荒野中的自由，只记得我是一只妖精，这恐怕就足够了吧。
她的脸颊，忽然划过一道晶莹的东西，不要骗我，难道，那是泪吗？
细蕊……
呵呵，主人，你忘了吗？我只是你在大雁塔里，从镇塔之神手中夺得的一只妖精，那么久了，我一直都觉得能在你身边，才是我应该报答你最好的方式，不对吗？您需要的，只是一只宠物而已。
主人，细蕊这个名字是你帮我取的，我很喜欢，你叫阳天尘，我也很喜欢，可惜我是妖精，不会写字，你能把你的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吗？
主人，你记得，我喝下药以后，你还是要唤我细蕊呀，我可能连名字也会忘了……
主人，那种药喝了，心里，就不再痛了对吗？
主人……
她的声音越发甜美，却越发绝望，一股钝痛，猛烈的撞击在我的胸口。
我拉过她的手，仔细的写下了一个“尘”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
主人……你可以，可以吻细蕊一下吗，就一下，一下就可以了，反正，我喝下药，就忘了。她喃喃的说道，眸子里泪光闪烁，没有迷离而绝望，她只是坦然的看着我。
一条裂纹，将磐石般坚硬的心划破。
我抬起她的脸，这张脸，已经多么久没有看到过的笑容……她的眉眼，她的双唇，竟是这般如熊熊烈火般灼噬我的意志。
十年，已经十年了吗？将她禁于这腰间的带子，十载。我都未曾计算过，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十载。
我覆上了自己的唇。
没有后悔，来不及后悔。
亦没有任何的预兆。一道青烟从我面前飘散开去，甚至还没有清醒于她甜甜的唇间，所有记忆和哀伤，如她的身影般渺然无踪。
――细蕊。我知道，我会找到你的，就如十三年前，我从大雁塔里一眼就看到你一样，有些东西，注定逃不过的。我找了你三年。细蕊你为什么要走？
――三年，抵不过十年，抵不过一生。阳天尘，你只是在利用我罢了。你想要我的一生，在你身边，做个忠实的宠物。
――可你还是逃了。
――我说过，尘世间的东西牵扯多了，你终不及我。你纵然有再绝世锋利的宝剑，再坚定如磐的心，终不及我，你只是个人，凡夫俗子，而我，在大雁塔中聚集了千年的精气，我是妖。我不会爱。
――跟我回去吧，细蕊。
――回去喝下金柳露？
这个女人，眼睛里依然闪烁多年前我早已熟悉的那淡淡嘲弄的光彩。这样明亮的眼睛。这样淡然。我曾经如此憎恨的，那仿如洞悉一切，可以控制终始结局的眼神。我想她和我一样清楚，到最后，她只能用这样的眼神，来面对终始，与结局。我追寻了她整整三年。这一刻，我也终于可以不再颤抖地，面对她惊若天人的容颜，如秋水般明净的眼睛。
她淡定的看着我。
――阳天尘，这一生，你以为我在乎过谁。
很多年以后，我一个人穿过满是沙漠的南部瞻洲，横越白雪皑皑的北具卢洲，有时候看见尘土覆盖了灰黄的道袍，才想起细蕊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亲手为她掩埋了在这世间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残破漆黑的桃木枝，便踏上漫漫修行之路。
也许我还会遇到许多许多美丽的妖兽，拥有着一张绝色的面孔，明净的眸子，但是没有谁会再打动我。
我怒不可遏，挥手招来一道闪电，只在刹那间，她的精气便被打散，元神灰飞烟灭，如烟花。
西天满是灿烂的五色云霞。
阳天尘，你只是一个道士，有十年的修行，而我，是只妖精，我汇聚了千年的修为，我，却还是爱了。你说我不会流泪，我，却还是流了。
她抬起焦黑的手臂，却见手心里，用小刀红红的刻着那个，我写下的“尘”字。
狂烈的风乍然来袭，天地间，尘土卷起无数桃花瓣，那是不再妖冶鲜亮的花瓣，纷纷凋零的花瓣中，还夹杂着一股酸涩的味道。
原来，那就是妖精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