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一
大唐。贞观。都城长安。凌云四海阁。
仲夏的时候，聂云裳第一次在这里登台。
蔷薇粉的燕尾形衣裾叠折相交，罩一件缀有飘带的褂衣，慢束罗裙半掩胸。着牡丹粉的绫罗夸裙，腰束彩色衣带，带上缀满黄豆大小的各色宝石，异彩涟涟，手中执一副月光环圈起伏舞蹈。不过是衣裳广带，虚步凌波，翩鞑地旋转，长发飞散如鞭，却有一番别样的风姿，惹人惊诧，疑是天人下凡。高高的戏台上，独见粉衣的女子单纯而高傲的舞蹈，如同暗夜里唯一盛放的昙花。
昙花一现，只为韦驼。
聂云裳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遇见程时允。锦衣华服，风华绝代，在众目睽睽下，兀自成一朵绝美的奇葩。那台下的逍遥生，着了白色宽袍，金冠束发，足登软靴，手摇折扇，星眸皓齿，剑眉朗目，鼻若悬胆，肤胜温玉，不过是云淡风清地看着她的水袖翻飞，月光遍洒。她笃定地望进他的眸子，然后嫣然一笑，他却不知为何，在她回身的那一刹那，看破了她眼底里的黯然，眉间的神伤。只那一眼，繁华尽数落尽。他遏抑了呼吸不能自拔。
终于遇上，在劫难逃。
聂云裳开始成为一个传奇，拥有倾国容貌，倾城舞姿。而她只在满月时候的凌云四海阁登台。登台之前，发一张桃花形状的拜帖，亲自写了嘱咐婢女送去给想要邀约的惜舞之人。这一张拜帖，成了千金难买之物。凌云四海阁内茗香萦绕，琴瑟合鸣，不论是低斟浅饮的,亦或是飞盏酩酊，都任由聂云裳舞低杨柳，歌尽桃花。
似只要她在，就是仙境。
一连三月，他总是她的座上宾。亦渐渐习惯了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一个台上一个台下，静静地看着她的雪肤花貌，云翳玉颜。她舞蹈的时候眼神总会不经意飘向他的方向，却又急急移开，就连笑也是点到为止。似有些情愫缭绕在他们的中间，说不清道不明，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常常觉得她似是故人，可细想下去往往又没有了下文。他开始饮茶，啜一口，唇齿之间有香却是极为干涩。他皱一皱眉，随行的仆役附耳上来，公子，九公主请您即刻入宫。叹一声气，罢了罢了，便执了玉龙起身离座。
终于，那婢女小跑着过来，翠绿的裙拖了一地，她面盘红了又红，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程公子，我家小姐请您明日晌午移步后亭桃林相见。
“哦？你家小姐？”
“聂云裳。”
二．
夏日午后，昆虫鸣叫，花朵安详。
“原来，长安的桃花这样妖娆。”她立在桃花林中叹道。
“不然应是怎样？”
身后响起人声，她回头，手腕上一副银制铃铛锒铛做响，恰巧撞破了年华岁月，一时裂成碎片，淹没在草色中，无法再寻。
那日的聂云裳**的发挽一个惊鹄髻结在脑后，斜斜擦一对步摇，钗首制成鸟雀状，雀口衔挂珠串，随步行摇颤，鬓角落下两束，坠碧绿通透的玉。眉挑横烟黛，唇点万点金，雪肤花貌，云翳玉颜，脖颈上挂一枚璎珞，内着绿底绣红梅胸衣，外着杏黄绸衫，外罩一件半透明纱质外衣。绸衫采用特殊工艺裁制，内镶金丝，金光闪闪的，煞是好看。下着纳褶彩绣丝裙，足穿绒布鞋。腰束博带。裙摆微微上扬。
她看到怔怔的他，然后眼波流转，顾盼嫣然，然后她又笑了。明媚得让整个长安黯然。
“公子可曾见过东胜傲来的桃花？从未落过一片，连死亡也是干脆地在枝头枯萎，穷极一生都在桃树上，不曾背叛的桃花。”
程时允有那么一刻险些迷失在那样一双璀璨如新月的眼睛里。他想她一定曾经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如同那些往复来去的暖春一样明媚和煦。
“聂姑娘。我们可曾见过。。。”他问出口，年华被整个吹破，朝向南方，四分五裂。
他看见她惊愕地站在原地，那些坚贞的桃花一枚一枚从她的眼里飘落，星星大片大片的陨落。整个天空乌云密布。
聂云裳轻轻摇头。咬紧了嘴唇。公子说笑了，从未遇到过。
程时允微笑地叹气，是啊，你久居东胜，而我若干年来一直在这歌舞升平的长安古都，如何能遇到。。。
三
时允。你真真将我忘记了吗。
四
禁忌一旦打破，情意如汩汩的溪水奔涌向广袤的入海口，仿佛千万只飞鸟扑扇翅膀滑翔而过，那世界仿佛如刚被雨水清洗过一样濯濯发光。程时允每日傍晚时分来到这片桃林，定定地坐一会儿，白色的袍子上时而沾染上一些水气，潮潮地贴在身上，熨慰着他起了褶子的心。而她总是日复一日的美丽，如同华丽的燕尾蝶，在夕阳的余辉中伸展出晶莹的翼。时而是整齐的髻，时而只是束一把的**，时而那柔软的发只是伏散在她的肩头后背。某些日子，她如同不慎落入了凡间的精灵，赤了脚在毛茸茸的草地上为他跳一段舞蹈。某些日子，她如同沉静的云端仙子，端坐在修长的古琴前，十指纤纤，为他弹一曲新词。
他开始在记忆里重复奔走，越发着急地想要找出这个女子的蛛丝马迹。他徒劳无功，每日报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在桃林中度过夕阳的沉没。
她低低地说。时，你瞧，这时间如同绸缎一样，这样轻巧地滑过每个人皮肤，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原来时间也是害怕被人遗忘呢。
他笑着抚她瘦削的肩。云裳，你总是这样担忧被人遗忘。
五
彼时突厥来犯，大唐**的弟子奔赴边疆抗敌。烽火连绵又一个三月，后发横扫，终于他在乱战之中取下突厥头领首级，立下赫赫战功，那一役终使他名动江湖。
唐皇下旨。封了他为神武都尉，官拜3品，并将九公主许配给了他，婚期指在来年仲夏。
这么快的加官进爵，这么快的指婚论娶，一切似乎都在命理之中，只等他势如破竹，弹破这千层阙。
多少人递送来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的称赞。他终于功成名就，仕途一片光明。谁不知道9公主是这大唐皇帝最为宠爱的明珠，而他鬼使神差在一次任务中负了重伤，从高高的崖上跌落，不偏不倚，逢上了出游的9公主。那个纤细柔和，眉眼如画的女子，薄衫轻衣，将他救出了鬼门关逃过了生死符。柔美的公主，在这个故事里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同时在这少女含苞待放的时节，她睁着一双含了水的眼，笃定了的对他说，时，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他对她的爱情不置可否，只为了她曾救了他一命，只为了她与世无争洁白无暇的眸子。他已下定决心自己当成一个报答，而他偏偏在仲夏的长安，落花的凌云四海阁里，遇见了聂云裳。这命里的劫数，他已无心再避。
六
他在师傅的面前叩首，程咬金用手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点头，时允，为师以你为傲。
他抬起头，师傅，可否请您向皇上奏请，弟子尚未立业，婚娶之事可否容后。
程咬金皱了皱眉头，时允，9公主金枝玉叶，可不比那些坊间女子。。。
话中的话生生刺疼了他，师傅眼中仍是不容冒犯的神情，他怯懦了下来，恭敬地叩下头去。
这一场，又没有了下文。
七
没有人知道聂云裳在程时允出征的日子里，不可遏抑地消瘦下去。她的眉眼间开始琐起了浓浓的深雾，又如同沉寂了千百年的深蓝湖底，心里潮湿如同水畦，汲满了深深浅浅的水，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洒落出来，在眼前**成一片。她只是定定地在落日时分的桃花林中抚琴起舞，看着冗长的夏季在芸芸的桃花香中慢慢褪尽颜色。
思念并非没有方向，对她而言，她的思念将越过山绕过水，遥遥指向他。
这可就是相思成灾？她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她终于听见婢女口中他凯旋的消息。听说那一日的长安街道拥上了许多的人，热闹非凡，听说那一日的他凌驾在白马之上，俊朗明亮。她开始描眉润唇，明媚的胭脂扑上脸盘。婢女小声地问，今日可不是满月，姑娘亦要登台吗？她摇了摇头，半晌又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笑。
八
时允，我这样细心装扮，锦衣秀服，只为了登上你心里的那座戏台，为你舞一曲。仅此而已。。。
九
她在那桃林冻得瑟瑟发抖，入秋夜凉更是如水。她看见夕阳关上沉重的门，直到繁星漫天，她等不到他。一连三天，她终于怏怏病倒，面色惨白如纸，而他，却不见了。
十
时允，我又在这桃树下等你了。。。这一次我放开的手，你是否还能回头。。。
你可知道，我一如从前，一直在原地等你。。。
十一
他伏在她的床边沉沉睡去。
那乖巧的婢女洞察了先机，不过是心病仍需一副心药才管用。她寻到避门不出的他，如同第一次一样面盘红了红，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程公子，我家小姐害了很重的病，你且去看看吧。
“哦？你家小姐？”
“聂云裳。”
一连几日的压抑终于冲破了堤坝，聂云裳仍然似一朵凋零的花，拒绝绽放。他拉起昏睡中她的手，喃喃地说，云裳，教我如何忘记你去爱别人。
泪眼婆娑。
这一切，都出现在她的梦里，似真似幻，他的声音以及味道让她平静下来，想要低低吟唱一首曲。她挣扎着醒来，看见伏在她床边的他，原来，那都不是梦，她的手上还有他的泪痕，她虚弱地笑了，惊醒了他。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只是说，云裳我猜想你所居住的地方一定四季如春。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笑容这样美好，让人心生暖意。他握上她的手，聂云裳，我不可再失去你。
十二
他开始陷入一场巨大的纷争，而依然义无返顾。
他在程咬金的面前长跪不起，下巴上略微有了青色的胡茬，一字一字分明地说，师傅，弟子不求高官厚禄，不求成为寂寞的绝世高手，弟子只愿这虚度的光阴，能有云裳相伴，哪怕只是一叶扁舟，终只能放逐五湖，亦无怨，亦无悔。
座上的程咬金已不再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纵然怀抱一身惊世武学，毕竟英雄老矣，彼时他的须发之间有了些斑白，更像一个年暮的老者。他扶起眼前的少年，时允，不后悔？
他摇头，面容憔悴，可神色却是那样坚定不容置疑。弟子不后悔。
一声叹息。
朝堂之上，唐皇震怒。
程时允，你怎可以这样不识好歹？若非九儿倾心于你，朕如何舍得将她下嫁给你一介莽夫！你还胆敢有所推委！
臣已有了心上人。怕是负了九公主。
太宗终于气结，怒气凝结在脸上，正欲发作，程咬金挡在时允面前跪下，臣请皇上息怒！
帘幕后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九公主的泪顺着脸盘划下一道无声的痕迹，微凉。
父皇，让女儿同他说。
她慢慢地步下那红毯覆盖的台阶，走到他的面前。他看着她温婉的笑容越来越冰冷。
十三
初秋，桃花渐渐飘零。
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九公主定定地看着他，如同当初的那个她，眼神宁静。
她是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女子。他淡然地说，在我的心里早已认定了她是我这世横亘着的牵挂。她让我无比怯懦，这样害怕失去一个人。她又让我无比勇敢，这样坚定地要去维护一个人。九儿，谢谢你当时救了我，谢谢你对我的情意，而我，真真，非她不可。。。
好一句非她不可。。。
好似长久的纠缠，就在这样的一段话里云淡风清。对于面前这样一个男子，那高高在上，如明珠一样泛发光华的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败了，而且败得一塌涂地。即使再怎样的锦衣玉食，再怎样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再怎样的地位尊贵，少了他的爱情，又如何。。。若能交换，拿这一切去换取一个平淡的微笑，一个足以让他甘心守护的微笑，又何尝不可。。。
有泪，淅沥地降落下来。无声，只是隐隐地一个人疼痛。
这桃花林如此幽雅，时，你是否常常来此？你的身侧是否是那一个佳人陪伴？那深宫开满牡丹月季，朵朵精巧娇贵，只可惜那怜花惜花之人，只看上了这一簇妖娆的桃花。。。
匕首刺出的时候，她的脸上很平静，或者是那凋零落下的桃花迷醉了她新月一般的眼，或者是着初秋的凉风吹乱她瑟瑟发抖的心。
时，你且等我，奈何桥畔，三生石边，我会随你而来。
他好象回到一片桃花雨中，漫天纷纷扬扬，香气浓郁清远，一片嫣红的桃花在他面前落下。他伸手去握，却在他手心化成温暖一片。
那一刀，不偏不倚，刺中了一瓣柔软的心房。
聂云裳挡在程时允的面前。
凋零。
十四
时允，你看这世事多么微妙，当年你被我的飞镖所伤，今日我来为你挡去这一场桃花劫。
不过是寸阴若梦。
十五
初夏的东胜傲来，白袍的逍遥生误闯进迷雾的森林，不想竟机缘巧合，寻到那一方忽然明朗。他看见一片桃花雨，漫天纷纷扬扬，香气浓郁清远，一片嫣然的桃花在他面前落下。他伸手去握却在他手心化成温暖一片。他弯起嘴角，孩童一样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惊动了她，她舞出一枚镖，莲步轻舞。他只见一个粉色衣裳的少女从那桃花雨中间施施然而出，惊若天人，于是忘记避开，那一枚镖生生地刺入他的手臂，深入骨髓，也将她的名字刻了上去，聂云裳。
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她看到他腰间的铭牌，才知道他是大唐**的弟子，于是才知道自己冲动又错伤了人，吐吐舌头，那俏皮可爱的模样，那年她不过17岁。连忙道歉的时候，却迎上他温柔的双目，他的声音仿佛可以让积雪融化，而笑起来也是那样沉静。于是她的17岁有风轻扬。
她为他处理伤口，小心的包扎。他拉过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他的名字，一笔一划绕着那些纠缠的纹路，他要她牢牢记得，他叫程时允。她面盘上腾起一片红云，于是爱上他。
女儿村的芦苇茂盛极了。他为她造一艘小舟，只两个人，他摇着橹听她唱悠扬的歌。小舟荡过了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荡过了大大小小的小竹楼，荡过了女儿村的姹紫嫣红，荡过了孙婆婆的慈祥笑容。
翠花姐开始笑她该是出阁的年纪了，她偷偷撇一眼身边的他，羞怯地想要逃跑，却发现手不知何时被他牢牢握着，他说云裳你且等我，我回去禀明师傅，即刻来迎娶你。
她将他的袖子拉开，用力的对着他的手臂咬下去，一直到冒出点点的鲜血才松口。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她为他轻轻擦去，时允，不许你一去不回，不许你忘记我。。。
他和她十指交握，他对她说，聂云裳，程时允，不离不弃。
她开始伫立窗前，学会思念一个人。不是没有方向的，越过山越过水，遥遥地指向他。
孰料他遇上灾难，险些丧命，幸好被路途经过的一位公主救起，回到了离开1年的都城长安，他依旧是英姿勃发的程时允，手执玉龙风度翩翩，他的生命依然如常，静待奇迹，却少了那一段有关于聂云裳的记忆，以及那不离不弃的誓言。
而她在手心里写他的名字，温暖潮湿，程时允，三年了，为何你还不回来，你曾说过不离不弃。。。难道你忘了吗。。。
她在又一年的初夏离开了女儿村，随身只带了一包干了的桃花瓣。她为他离开居住了20年的村落，来到另一个世界，如初涉凡尘的仙子，只为在这冥冥间寻找一枚遗落的桃花。她要找到他，哪怕拼尽全力，遍体鳞伤也要找到他，哪怕只问他一声，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
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
而那给了我明亮17岁的少年，你又是否记得那年夏天女儿村漫天的花雨。。。
十六
他掀开左臂的袍子，那一枚斑斑地牙印如此清晰。他哽咽起来。
聂云裳。你这痴女子。。。如何能为我这样奔赴万水千山，受尽苦楚。。。
聂云裳躺在他的怀抱里，面色如纸，却依旧微笑。
时允，我所奔赴的不是别的，而是我的全部幸福所在。。。如今。我已全部拥有。所以。
无憾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