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的雨
在绵绵不断的细雨中迎来春光摇曳的三月。雨下得不眠不休,如同一颗颗接连不断的沙砾坠落大地,犹如相连成丝的***笼罩天空。整个世界一片朦胧,独有春风以坚定不移的脚步缓缓移动。
记事本遗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一种胶着状态,仿佛全身上下涂了一层绝缘漆,既想不起过去的岁月片段,又把握不住正在流逝的分分秒秒。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什么也想不成。耳朵一如蜜蜂在花丛间嗡嗡作响,眼睛对任何食物都视而不见——见了也如不小心,甚至和女友都没怎么说话,睁开眼闭上眼全是那黑黑小小的记事本。
记事本!记事本!记事本!
但凡订婚一周前去过的地方都一一找寻,特意去了一次周庄,希望能在那发现蛛丝马迹。我沿着马路一寸寸地毯式的搜索,哪怕一片纸屑一包垃圾都不放过。这里是上次住过的旅馆,这里是上次走过的马路,这里是上次吃过早点的小吃店,这里是上次买过土特产的杂货店,这里是风景区A,这里是风景区B。周庄的景致与上次来多少已经有所变化,但是何变化全然说不上来,无论景致还是别的什么,仿佛都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什么遥远星球上的东西,简直像遗失的梦境一般。只要见到上次旅行中打过交道的人就一一询问,问话颠三倒四,被问的人往往一头雾水。
“没有见过呢。”
走路一步三顾,活像无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犹如运转不灵的网络一样卡卡停停。一天在某些地方搜索好几遍,每次被路口的巡逻警察盯得死死的,盯也罢不盯也罢全然顾不上,眼光是能够觉察的,但无所谓,爱盯就盯好了,像蚊子那样死盯不放也没关系,爱想就想好了,像想象恐怖分子那样也悉听尊便。
由于是旅游景点,周庄的巡逻警察颇多,路口设有巡逻岗,风景区里不时可见身穿制服的巡警来回巡视,马路上不时有警察呼啸而过。风景区怕是有便衣的吧,像隐藏的豹子躲在深深的草丛里等候猎物那样潜伏在某个角落,我就便衣想了一小会,但想来想去不过是隐藏在人群跟梢告密的三等角色。
“干什么呢?”
一天我第五次在旅游景点的某个路口寻觅时一个警察走过来问。警察中等身材,一身灰色制服,脚上一双皱巴巴满是泥巴的皮鞋,左脸上有颗黑痣,痣上长了一根大约5厘米长的毛发。黑痣颇为壮观,犹如棋河上突起的黑棋子。
“没干什么,找东西来的。”我说道。说的时候甚为反感,这一反感来源于旧俄时代的小说以及中国香港的电影尤其是周润发的电影。
“***拿出来看看。”黑痣口气顿时严厉起来,大约是见我这样东张西望而又语气不善的原故。
我一言不发把***递给他,心想爱怎么查怎么查好了,就是查到外星上去我还是地球人,要看汽车票或者工作证别的什么统统拿给他,只是不愿意与他分辩,事实上也不屑。
黑痣审视似的看着我的***,不时往我脸上扫射一番,眼光犀利如同**一般,久经沙场。肚子有点饿,只顾寻找记事本,根本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早餐没有吃,午餐还没来得及。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十七分,那么说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雨绝对不大,但持续不停。我没有带雨伞,身上多少有点湿,我喜欢春天的雨,喜欢不带雨伞散步,纯粹个人喜好,被人看作是傻瓜也依旧如此,淋成落汤鸡也每每不改,不喜欢雨伞。
“你来巡逻岗一下。”黑痣面无表情走向巡逻岗,我想说不去,但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遂跟在他后面。他进了巡逻岗,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从口袋里掏出烟吸起来。
“***是你的?”不一会,他问道。
“当然。”除此之外我不想多说一个字。人类为何弄什么***,不光是***,此外还有什么居住证,暂住证,工作证,***,营业证……出国得办签证,各个国家**不一。古代可有这些东西?或许有或许没有,话又说回来,有证又如何呢,战争不见减少,流动依然频繁,犯罪日益增多……不过多增加手续,不过多增加无必要的工作,不过多增加不必要的浪费和消耗。即便什么证也没有,人依然是人,不可能成为动物,不可能成为植物。
“相片和本人不怎么像的嘛。”黑痣一字一句的说。“还有别的什么证明吗?”
我一声不响从口袋里摸出工作证和车票,为何非得说什么相貌不对?不过是胖了或者瘦了,眉毛依然是眉毛,嘴巴依然是嘴巴,鼻子依然是鼻子,脸也不会成为别人的脸。
黑痣翻了好几次我的工作证,看了会车票和***,不时往我脸上窥看几眼。天空一片阴沉,乌云如同油墨一样洒满整个天际,细雨缓缓降落,马路上车辆来往不息。不时有汽车驶入周庄汽车站,每逢汽车驶来不知从什么角落就钻出好些摩托车、三轮拉车、带篷旅游车和营运小巴向游客热情迎去。路上行人都打着雨伞,不打雨伞的只有我还有这个没完没了的黑痣警察。我在细雨丛林峭立,黑痣在如同碉堡的巡逻岗里大口大口吸烟,并且不时看着我的**,好像看长篇小说那样无休无止。我从口袋掏出555香烟,本来不想让,但转念作罢,没必要加深不快,于是让了一支给他。
黑痣朝香烟过滤嘴看了一下,接了烟吸了起来,气氛似乎有所缓和,他缓慢把***、工作证和车票递给我。
“出来旅行的?”黑痣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唔。”我发出轻微的鼻音。
“丢了什么东西?是钱夹吗?这两天一直看你在附近找东西来的。”
“恩。”我不想解释,说找记事本势必要被问上一番,于是随口敷衍。
“看了你好半天,见你一直在附近找来找去。刚才有点抱歉,由于是旅游景点,不得不增加警力防止意外。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人越多的地方越是如此,抢劫、偷盗、杀人、放火时有发生。但这里是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立刻影响到旅游区的形象。”
我说能够理解,说得有点口不对心。
“一旦旅游形象受损,旅客势必减少。形象这东西就是如此,说无形是无形,说有形又有形,如同人初次见面马上看相貌,拨打电话马上听声音。这里毕竟作为风景区挂了牌,游客也十分不少,不少人闻名而来。景致是外在的东西,而我们维持的形象却是内在的,难,相当的难,看不到的东西才叫麻烦。”
“哦。”
“如果有什么困难开口就是了,相识就是缘分,借个车费什么的我还是掏得起的,出来旅行丢了钱夹难免心情不好,这雨又下个不停,怪讨人嫌的雨,春天就是如此,非得在雨中度过,不喜欢雨也没办法。对了,你住在哪里?”
“周庄大酒店。”我说,听他说话的过程里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丝好感。
“不错,那酒店不赖,服务也好,卫生也到位。真不需要借钱?别不好意思,人都有需要帮把手的时候,说不定什么时候去上海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什么都有可能。”
我说不要。看了黑痣好几眼,看的过程里觉得那痣委实有趣,随着说话而一动一动的,好像小鱼尾巴一般。书本毕竟是书本,电影毕竟是电影,生活有所不同,我想。
“巡逻这工作不好做,风吹日晒的,不可能一天躲在这岗哨里,轮流着换。警惕一丝都不能放松,如同绷得紧紧的弦,总是怀疑的看着四周,味道枯涩。还是做会计舒服,我朋友里也有做会计的,钱又多活计又轻松。”
“哪里。”我又递了根香烟。
“抱歉,和你罗嗦了这么一通,有时候也觉得孤单得要命,一个人巡视尤其如此,找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出来,巡逻岗就好像独立在大洋上的岛屿,哪都不相连,人们看到警察就躲,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警察也不过是普通人,脱下制服和你们毫无区别。但制服在身上就得尽职尽责,得罪人也没有办法。”
“是呀。”我稍稍点了点头,看起来黑痣说得有点忘我,不得不打断他。“不过这就回去了,雨小了许多,东西还得继续找呢。”
“祝你玩得愉快。”黑痣招了招手,笑了。
从周庄回来后,我的心情多少舒缓了些,记事本固然没有找到,但不再那样恍然若失,这大约是对警察习惯性误解得以消除的原因。雨依然时断时续,春天不知不觉已改变许多事物。路边的草由枯黄渐渐转绿,四野到处是绿油油如同水墨画一样的小麦和开得金灿灿的油菜花,树枝新芽萌生。
我已经好几天没和女友说话,她一改往日的活泼,总是用惟恐失去的眼神望着我,被她那眼神一看我心里觉得甚为不安。我几次向她搭话也没能深入交谈,无可奈何,脑袋仿佛被记事本分为两半无法连贯,而她不和我说话就陷入沉思。
到了晚上,我就听着雨水从屋檐滴落,一秒一秒计算时间,时间好像静止一样凝固不前,窗外竹林在春风吹拂下沙沙作响。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以往每到春天我就看着天花板思索,那里仿佛有一个别的世界,春天让我联想到的无可排遣的孤独无可抵御的忧伤,以及朦朦胧胧的思念与搅成一团的回忆都在天花板上浮现。每当春天我就笔耕不辍,但现在什么也想不了,无论想什么最后还是归结到记事本上,无论写什么都无法顺利,脑海仿佛横亘着戈壁那样断层。
有时候即使已经熟睡,但有什么钻入脑海,灵光一动,于是立即醒来四处翻找,有时候正在工作,突然被意念驱使去某个地方找寻。我的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别的什么人的脑袋,我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别的什么人的手,我的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脚而是别的什么人的脚。
每晚七点,手机必定准时响起,号码不详。接通后一片沉默。我知道是她,是高中时候的女友打来的,我几次想对她说点什么,但几次都没能顺利开口。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我想这样对她喊,我也想说别再打电话过来了,现在我生活安定,不想被打扰,但同样说不出口。
电话响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沉默,除了雨我听不到别的,我几次听到对面雨滴答作响的声音。
嘀嘀嘀嘀嘀嘀……
铃铃铃铃铃铃……
主角是她,配角是我,简直像每天必演的哑剧。
一天深夜,我再次起来在房间东翻西找,从卫生间传来哭泣的声音,那是女友在哭。
我走到卫生间,灯没有开,四下一片漆黑。窗外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绵绵不断的细雨。我打开灯,由于睡意朦胧,几乎以为是梦境。
但不是梦,女友坐在马桶盖上,双膝拢得紧紧的,头伏在膝盖上,后背随着抽泣抖动不止,牛仔裤膝盖部分已经湿成一团,显得哭了很久。
“怎么了?”我走上前去,抱住女友的头,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以往飘逸的秀发已经打结,不少头皮屑隐藏在浓密的发丝间。她向来珍爱自己的头发,我几次夸她头发漂亮,事实上也是如此,如同密集的黑珍珠一串串光滑耀眼,但此刻光彩全无。女友多少天没洗头了?话又说回来,我有多少天没正经看过她了?
女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我的肚子上,依然一时一时的抽泣,鼻子微微翼动。我的喉咙好像有什么堵在上面,话语无法顺利出口,只能温柔的抚摸她的后背。
“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没有声音。
“你知道我向来怕看见别人哭,尤其是你,拜托你,多少和我说点什么。”
外面的雨沙沙轻响,窗外竹林不时发出搅动的声音,侧耳倾听,风在雨里诉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女友才稍微止住哭泣,抬起头望着我,眼角犹有泪痕,泪光在灯光反射下闪闪波动,如同微波粼粼的湖面。
“你一次都没有那样紧张过我,像紧张记事本那样,一次都没有。”女友仰望我的脸,手指在我手背狠狠掐了一下。“有时候很想咬你,很生你的气,感觉你根本不在乎我。”
“不是那样的。”我说。
“我在想,如果有天我不见了,你会像找记事本这样不管不顾的找我?会像想记事本这样想我想个不停?想来想去就哭了起来,讨厌自己。”
“讨厌自己,讨厌得不行。”女友又开始轻轻哭泣。“觉得怎么都进不去你的内心,你在心里上了锁,谁也不让进去,常常这样想。”
我沉默了好一会,点燃一支烟,就女友的话思索一番。
“是我不对,只是就自己的事情想个不停,完全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不过我从来没有想骗你的意思,一次也没有。我也想向你这样掏心掏肺的说个透彻,但记忆有断层,表达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记事本为什么突然不见?过去为什么总不肯放过我?每每把我拖入什么境地,是什么境地都不清楚。”
“如同你说的那样,我的心里有扇门关得紧紧的,记事本如同钥匙一样可以开启,但现在钥匙遗失,于是我惶恐不知所措,我害怕心扉从此紧闭,想让你了解我的一切。”
“真那样想?女友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
“真的。“我直视女友。
“不是因为她才这样?“
“不完全是,也不能说毫无相干。记事本上有她的电话,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但不只是这样。记事本上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曾经的心情记录,我现在几乎全然想不起的心情,那些心情非常重要,我得一点点接近,一点点把握,一点点解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退不得,心里灰蒙蒙一片,如同外面的雨一样浑浊。有什么东西在消失,有什么东西在逼近,有什么感情像泥土一样沉淀,有什么感情像灰尘一样飘零无依。想这样一点一滴告诉你。“
“电话也是她打来的吧?”女友叹了口气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她。”我坐在浴缸上抱着女友,她把头靠在我的右肩,房间弥漫着烟雾。我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吻了吻她的眼帘。
“后来我知道是她。她为何打电话过来,又为何沉默不语,我想不明白。但那与其说是我的问题不如说是她的问题。我是想过她,不可能不想,毕竟她与我曾经一起拥有过某段时光,而我来上海后几乎再没和她联系,想必对她也是不小的伤害,我只是因此感到愧疚。但我现在爱的是你,不只是在你面前说,也想这样告诉她,只是弄不明白她打电话的原由,无法说出口。”
我顿了一顿,第二支烟刚吸到一半,女友从我嘴上抢去,在地上用脚碾灭。
“总之我得找到记事本,我无意回到过去,而是想在过去的基础上更加了解接近自己,如同清洗墙壁上的污浊,得逐一了解污浊对墙壁的损害,逐一想方设法清洗干净,否则还可能再一次伤害到你,在不知不觉中。”
“亲爱的。”女友打断我的话,双手环抱我的脖子,“你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解脱出来自然最好,即使不行也没有关系,我爱你,就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忧伤。只是别再一个人一股脑儿的想,别再把我丢在一边不管。”
“再不那样了。”
“还有,在我们的爱情里,我们相遇之前你就是一片空白,我就是这样想这样来爱你的。”
“谢谢你。”我说,说的时候满心感动,温柔的再次吻着女友的眼帘。
“别再沉醉于过去,过去始终只是过去而已,别让我也成为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