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踏陆地,用“双腿”行走的感觉是奇妙的,坚稳的大地亦不似河水那般柔和。自幼我们便被告戒,陆上是危险的,无数人垂涎我族的鲛绡鲛珠,甚至残忍地杀鲛取膏以奉长灯。可那又怎样,我想再见他一面。
可他却不在这里了。原来他是中土大唐的长老,来此不过是为了换取通关文牒。
他被新王请入宫中,人人都说他会为她留下。
女王的高洁美丽,的确可以征服任何男人。我不愿他成为西梁新皇,又能怎样?我不过是善舞不善武的鲛女。
至少,要再见他一面。我盘好长发掩起尖耳,凭借鲛族敏捷的身手潜入西梁王宫。
但我见到的,却是蜷膝捂腹、满头大汗的他,和他那红发靛面、猪耳长鼻的两个徒弟。入宫前他们喝了子母河的水!
西梁女国没有男子,国民年登二十,方敢去吃子母河水。吃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到城郭迎阳驿外照胎泉照水,若有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他食了河水至今已有两日,恐已成了胎气!
唯有一毛脸雷公嘴的徒儿未饮河水尚且无碍,却只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对症。
夜已深,宫女早已散去。只怕能解此劫,唯我一人。
尽管对那毛脸和尚莫名地恐惧,我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只见一双火眼金睛眯了起来,猴儿的手放在了耳畔。
“长老速去解阳山取落胎泉水,再迟恐怕胎已成型。”
猴儿终是没掏出金棒,跨出门槛腾云而去。
我知自己逃过一劫。
那一夜似乎特别短暂,我只替他擦了几次汗、喂了几勺热汤,天色便无情的亮了。
不待猴子回来,我便实相地遁去。若再不走,我命休矣。
只怕此生缘尽。
却还是忍不住兜转回去,恰撞见恢复康健的他与薄衫桃颊的女王欲度春宵。原来和尚并非无情,并非不近女色,而是我在他眼中,只属于“四大皆空”的空。
只听一声嗤笑。竟还有人在殿外窥视!
那女子锦绣娇容、珍珠美貌,当真妖媚至极。无奈尾若钩刺,见者生寒,竟是传闻中居于国界之外琵琶洞中的那只蝎子精。
“你也看上了细白和尚,”她洞若观火,“你不敢与那女王争抢,那翠叶便不客气了!”说罢她举掌罩去,收了尚存挣扎的他。
糟了!顾不得自身性命,我召水遁去,直闯偏殿。他那三个不知情的徒儿尚在痛快吃喝,不知这场盛宴是女王有意安排。一见我,猴儿就抽出了宝棍。“妖女,那日念你善行俺老孙饶你不死,如今可别妄送了性命!”
我是怎样在棍风下喊出实情的,已然记不得。只记得唇翼在那双冷冷的火眼金睛下几经扇合,毫不留情地告诉我,“俺老孙自会救出师傅,下次若再见你,必不留情。”
知他并非恐吓,他说到做到。
此后再未见过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他骑白马而去,马蹄声踏碎了女王的心,亦踏碎了我的。
从此独居河畔。
鲛人是生活在河底的,浅滩太过危险。可我不怕,只奢望能在他归途之时,能再远远看一眼。
殷殷扑扇着长卷的睫毛,“姐姐,我不懂。”
“无知,无苦。”我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他早已重列仙班,再不会经过。”
也许,神游之时他会想起美丽多情的西梁女王,却从不知鲛女游素的存在。从来不知。
“此后有你陪伴,便已足够。”我握住她的手。殷殷长大了许多,蚌壳已有团扇大小。
有些情愫,注定是无可托付的。幸得姐妹为伴,老天待游素不薄。
可当夜叉的碧玉叉穿过左侧胸膛的时候,我不得不相信,殷殷出卖了我。
她的泪滚过圆润的面颊,连声说着“对不起”。
“姐姐,你不过是想取我双壳制成胸甲,为自保,殷殷是不得已......”她哭得那么虔诚,依然是娇柔无害的模样。言尽转身欲逃,却被夜叉拦在身前。
殷殷惊讶得断了泪,“你答应......”
“大爷什么也没答应!”笑容狰狞,夜叉将她一把擒住,“姐妹俩一个都别想跑,都是老子的!”
双壳被强行合住,殷殷的哭声闷在壳中。却是一声惊呼,跌落河底。
我的勾刃沾了血迹,夜叉的左手脱离身体跌落,染红了小片河水。
“鲛人的心脏不在左侧而在正中,想必你不知道。”忍痛抽离玉叉,我手握双刃神色漠然。
待殷殷浮出水面,只见我蓬发垢面连挥双刃,面前空无一物,支离破碎的夜叉渐渐沉入河低。我舞刃不停,意识愈来愈模糊,只是机械地砍杀,不停地碎念“杀,杀,杀......”
“姐姐......”她满心悔意,却无力回天。
曾经,我不愿拾刀习武。因手握双刃,我就无法拥抱他。
可放下勾刃,我就无法保护她。
殷殷珍珠般的面容愈加模糊,我不知自己在爱什么、恨什么。
甚至连他的记忆,也越来越淡。
我只是不停的攻击,似在保护着什么。
保护谁?已然不记得。
子母河的尽头,有鲛在岸,形色疯癫。
却有一只漂亮的蚌精守在她身边,不允任何人接近。
年年复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