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只能在这破庙中安歇了。看着眼前这破败的供桌，颓坏的佛像，想到很多年前那位白衣烹茶的化生弟子，我取出那幅险些被他送入茶炉的画：一幅桂树图，桂树后藏着一座小小的宅院，门前站着一位体态纤长的女子，青丝及地，背景萧然。说不出的哀伤。画中隐隐有微弱灵力，那位化生弟子将画交于我时曾说此画虽有灵力，却非自身之灵，绵延不断的丝丝灵气缠绕着画卷流连世间恋恋不去，本想付之一炬总是断了这绵绵哀思，既然为我所得还望我仔细思量。
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却依旧觉得，茫茫人世，无处可留，少年时多少雄心壮志，此时却连灰烬都不曾留下。多少事求而不得，竟渐渐的淡了。
我在破庙之中寻得一矮矮的旧木案，便将画卷铺来，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你呀，红尘之中又有何牵挂不了?”清冷的秋风吹着破损的窗户纸，夹杂着远处画舫的丝竹歌唱声，“…求而即得…求而不得…看不透…富贵荣华…终成空…”断断续续，如夜风中的蛛网，飘摇、断裂、飞散…歌声远远的传来，却似乎还带着胭脂的香味，佳人的温言软语，可惜，我在这破庙之中，只有秋风为伴，伏案欲眠，悠悠想起年少时，高楼之上，红烛摇曳，歌舞升平，蓦地乱声四起，眼睁睁见繁华如水滴落岩，瞬间四散消逝，无计可施无力回天…
迷迷糊糊中似乎是被夜风吹得冷了，又听的吱吱呀呀声不绝于耳，起身看时，原来秋风渐紧，吹的坏损了的木窗架摇摇晃晃，也懒得去管，左右再难入睡，合了案上画卷收入囊中，便想出去看看月色也好。
出的门外，便见得庭院之中梧桐树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翩然起舞，我心中一惊：“这荒郊野外难不成是遇到了那些不干净的?”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不想却惊了那影子，瞬息之间，她已飘到我面前，团扇掩口，看着我，轻轻欢笑出声。
“夜深了，少侠倒是有些闲情啊。”她微微摇着手中团扇，戏谑之意毫无掩盖。
我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她依旧笑着看我，眉眼之间有说不出的光彩，月光洒满她墨色的长发，零星的漏下些映着她惨白的皮肤，真的是好美的女子。
“小女子画魂，少侠万福。”她微微欠身行礼，声音也如她的外表一般，冷冷清清，泠泠如玉碎。
礼毕便飘入破庙之内，我紧随着她，她缓缓飘至窗前，纤细的手轻轻拂过我方才伏着的旧案，回过身来：“少侠，长夜漫漫难以排遣，听些故事如何?”
二
“我呀，原本是一个好久好久前的王朝的公主。”她嫣然一笑，“久得我也忘了有多久了。”
这便是她给我讲的故事的开头。
“其实我本非皇室之后，不过我却知道我长得和国君早夭的妹妹极为相像。一直以来独身一人，饥寒冷暖不得安，所以我向往富贵的生活，十三岁那年我得偿所愿与外出狩猎的王‘巧遇’，陛下见到我时感叹世间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人，他心爱的妹妹若非早早离世，也是我这般年纪，想必也是这模样。很自然的便带我回了王宫，给了我公主的封号。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可是身在帝王之家，想要安稳的活下去谈何容易，更何况，我所求的，远非安稳。单单倚仗这张相似的脸换来的宠爱如何够。权者，利也，所以啊，我得在满朝文武之中再另外找一个靠山。”她稍稍停顿了些，指尖轻轻扶住团扇，浅浅的笑着，“我相中的，是与王兄情同手足的大将军。”
“对他，王兄曾有言，‘若无将军，我半壁河山危矣。’也算是个少年得志的奇人，十五岁便随王兄一同出征，定乱世守国疆立下赫赫战功，私下里王兄总与他兄弟相称，全不顾君臣之别。这样的靠山……自然是极为可靠的。”
“可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以常法打动?那时我初入皇宫，也未行及笈大礼，我便撒着娇同王兄讲‘在这世上除了王兄已再无亲人长辈，王兄国事繁忙总不该为儿女私情牵挂’，意在让王兄命将军为我主持及笈大礼。王兄念及将军护送我回宫之功，而年岁又长我甚多，如此安排并无不可，也就允了。此举虽非昭告天下，但大家却也心知肚明：我与将军自此便是结成兄妹之谊了。那年我及笈，而他，二十又五。宫中生活穷极无聊，可我可以时常寻他四处游玩，他性格冷淡，不易相处，起初总是不甚乐意，我总是缠着他，时日久了他对我也渐渐有所亲近。至于后来对我宠爱有加，却是极不像他的性子了。”
我有些惊讶听到她的这些故事，我无法相像她冰霜一样的脸下居然如此于利益竟然有如此强烈的贪念，更想不到小小年级竟然就有如此打算。
月光照到了她的侧脸上，她轻轻顺一顺耳后一缕头发，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不敢相信吗?”却仿佛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的接着讲她的故事。
“两年以后，他去了边关，我依旧当着我的公主，再两年，王兄开始与我商量婚姻之事，那时的我，早已厌倦宫中乏味的生活，每日里无所事事便如同虚掷光阴一般。但我也明白，王室之女出嫁，多是为国安邦，自己不过是渺小的，揭开你盖头的到底是耄耋的异邦君主还是暴虐的藩王，自己永远无法做主。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的变化，何来自由。我疯了一样怀念从前一个人的日子，但也舍不得如今的富庶生活。用尽一切办法去反对所有婚事，王兄无奈，只得闭口不谈，可是，这又岂是长久之法。”她的声音在夜色的衬托下透出清泉般的感觉，我安静的听她慢慢回忆这些陈年的旧事。
“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绝好的法子，我对王兄说，这些年以来，我心里早已有人，是大将军，此生非他不嫁。我想，以他的性子，若能同意我嫁入将军府，我现在的一切富贵荣华，都还会有，他自然不会委屈我。”
画魂不再看我，却转头看向窗外，一轮明月正静静悬在夜幕之中。
“我记得那晚也有这么好的月呢。”画魂的侧脸在月色下更显得精致，可是神色淡然，思绪渺茫。
“我与将军年岁相差甚远，王兄自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便在王兄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坚持不住时迷迷糊糊中看到王兄从房内奔出，再醒来，将军已从边疆赶回。”
“见我醒来，王兄唤来将军，隔着屏风我听见王兄询问将军可否有心仪女子，可否想过成家，问了许多，将军仔细的回答着，我心乱如麻只听得将军清朗依旧的声音却沧桑了许多，而将军回答了什么却是半句也未曾入耳。过了些许时候，王兄离开，我眼见着将军迟疑着从屏风后走了近来，那么多年边关驻守，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许多痕迹，他就这样默默走到我床榻旁，默默地看着我，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竟然慌乱起来，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依旧凝望着明月，淡然的面庞微微皱着眉，似深深沉入往事的回忆一般，风采迷人却让我心生嫌恶，她这样的心机，实在太过。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精心安排的一折戏。如此人生何来乐趣又有何值得追忆。
“上一次与他相见还是两年前，他站在校场树下，一树绿茵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同我告别，说，再几日便要随大军出京，边关烽烟起，不知何时得归，诸多琐碎事宜他细细嘱咐我听。我似乎仍记得他的那些嘱咐，而此刻，他却已在我寝殿之中，快马赶回留下的一身风尘似乎还未净。我竟然完全忘了该做些什么，满腹不知为何的思绪只是不争气的开始哭个不停，他也慌了，犹豫许久，终于用袖口轻轻替我擦眼泪，等我终于停下来，他袖子早已湿透，我顺势搂住他的腰，终于想到了什么，抬头问他，你娶我好不好啊，他迟疑了些许时候露出了少见的欣喜笑容，坚定的回答说，好。终于可以这样被他搂在怀里，甚至能感觉到他新换的锦袍上刺绣的花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明亮的月光从窗台透过，在屏风上留下花枝妖娆的剪影，院子里桂花的香味传来，浓郁而甜美。他与我悄悄说着多年边关的奇艺见闻，满腔柔情。”
我听到画魂深深的叹息声：“那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夜的桂花香气，弥漫在身边，混合着他胸口的温暖，他笑来的样子，星眸之中，尽是灿烂。”
画魂不再言语，偏着头看着空空的案几，若有所思，许久才开口：“那幅画呢?”
我等着她继续讲述故事的结束，没想到她却话题一转问起我那幅画来，取出画卷，在木案上展开，她将整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后，幽幽的又叹了口气，在这样的秋夜里听来，显得略有些的凄怆。
“这幅画便是我那时所画，我渐渐开始喜欢桂树，喜欢它开出的有甜甜香气的花。大病初愈我就开始为准备婚事所需绣品，不止一次的想，他那样的顶天立地的男子穿上喜服会是怎么样的英姿勃发，真的是让人向往。”
“他本是王兄急召回京，边关事未了，得回去，他和我说，此去边关很快便回，让我安心静养，等他回来，婚事立办，他这一辈子，只认定我了。
可我等到的却是军情遇险为破敌阵他以身犯险，終是以身殉国。等他的尸体从边关运回，等到我看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我还在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我伏在他身上，还能感受到他锦袍上刺绣的花纹，可却闻不到那满园的桂花香，听不到他心跳的声音，听不到他坚定的说，好，这辈子我只认定你了。言犹在耳，故人已别。”
“我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似从高处的虚空落下无数的断垣颓壁，在我身边落下，摔成漫天的灰尘，所有的一切，所有苦苦追求的一切，精心构建的世界，转眼化作云烟……我听到嘈杂的声音渐渐响起，看到自己伏在他遗体之上，气息渐失，满室宫娥皆慌乱，昔日里瞧熟了的花草树木却全然另一幅模样……浑浑噩噩的在将军遗体旁游荡念念不舍却不知该去何方……便留在了这幅画里……画中桂树虽好，终是香气……难寻……世事匆匆…恍然间……便只剩下……一纸伤悲……”
她似是回忆的极为艰难，最后更是断断续续着几乎如自言自语一般。这样的结局我始料未及，眼见她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哑口无言。
画魂纤细的手指轻轻在画卷上游走，自上而下，缓慢而温柔，如同最后的告别一般，终了，微微测过身朝我深深一揖：“……扰了少侠清梦了。”
三
我听得破损的窗条发出被风吹折的断裂声，一分神，发现自己依旧伏在这旧案上，那幅画依旧静静在着，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与先前相比毫无异样，繁茂的桂树后藏着一座小小的宅院，门前站着一位体态纤长的女子，青丝及地，背景萧然，说不出的哀伤。
画卷之中苦苦残留至今的莫微灵气，已然消散无踪。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