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鬼
阴曹地府,奈何桥边。
桥下是一条怒浪滔天的血河。血腥刺鼻,阴森可怖。周遭,面目模糊的亡魂擦身而过。鬼哭声,此起彼伏。
这里什么都没有。仰望,没天。俯瞰,没地。无终无始,没有时间,没了凭据。甚至没有我的形体。看不见失了肉身的魂,如何飘摇,凄惶地寻觅。
我咬紧牙关,硬是不喝孟婆汤,所以过不得奈何桥,也不能再转世为人。只能站在桥边,日复一日,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
我还记得在那浑黄的河水里,气息终于断绝的那刻,眼前逐渐暗下来的阴影里,全都是他的面容。恋着他的笑颜,魂魄不肯速去,我无声地在冰冷的河水里承受死的煎熬,寸许长的指甲全没进肉里去。但,那样的痛里,仍然只看见他。那一袭白色长衫的他,那样干净温存的,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问过天,问过地,问过鬼神。没有谁来回答我。
我根本未曾想过死。我死,只是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为了不连累村子,我直到上了轿才死去。死后的我,永远穿着死时所着的那一身大红嫁衣,永远不能换下,这是上世给我的烙印。
然而即便是在临死前,我都没能见上他一面。鬼泪。有形无质。似一朵六月天的雪花,还没落地,就已经枯萎。
在我孤独的守在奈何桥旁的这些日子里,他经历了多少人间岁月呢?这么多年了,他也老了吧?也已经子孙满堂了吧?他讨了一个什么样的妻?她一定又贤德,又美貌吧。呵,我不是不嫉妒的,但,这世上唯有最好最好的女子,方才配得起他吧!
我这样羡慕她,可以在他身旁,看着他,皱纹一点点爬上来。日日夜夜。
而我,只有等。依旧等。一直等下去。生前的甜蜜是人家的,我只求一个黄泉的约定。“等你长大了,我用大红花轿抬你去我家。”这是他给我的誓约。
为了十四岁的那一个约定,我毁弃了生命,放弃了转世。我宁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会一直等,一直等下去。他是凡人,总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那么,等他百年之后,来到这奈何桥,我要亲口问他一句,可曾记得我们的约定。
好多年了。总有几十年了罢。我已是虚无缥缈的魂体,并无血肉。但,我的心是那样的痛。
终有一日。我伫立桥头,心里无端的一阵乱颤。
远远地,来了一个瘦高的影子,一袭白色长衫。他来了!我苦苦的等了这么多年,忍受了无边的孤寂,独自在奈何桥边守候了这么多年!
“是你?!”他看见我了,眼里满是惊讶。是啊,这么多年了,哪还有当年十四岁的可人儿?一切都成了虚妄。
“是的,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为了你那一句话,我终会等着你的。”
“等我?为什么?你应该早就转世了啊。”
“因为你说过,你要用大红花轿接我去你家。只为这一句话,我上了花轿,也踏上了黄泉的路。我不懂得什么义理,什么顾全大局,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就只为了你!”我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脸,那一别就再未曾见过的脸,那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脸。
他抓住了我的手。“妹子,你这又是何苦?那时你才十四岁,十四岁啊,像桃花一般可爱,像溪水一般清纯。我一直是把你当作妹妹一样看,要是能有你这么一个聪慧的妹妹,那该多好啊!”
“妹妹?”我怔住了。只是妹妹?我用尽一生的守候,我放弃了十八岁生命的守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苦等了这么多年的守候,竟被这一句击的粉碎。我全身颤抖,三魂七魄,一寸一寸,离身而去。我看不清它们去哪儿了,也许飞走了,也许是掉下去了,掉在万丈的血河里,捞也捞不起来了。
孟婆递上茶碗,他缓缓的伸出手去接。
“不要喝!”我劈手打落他的茶碗。“喝了,你就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
“那不是很好?我们都可以各自转世了。”
“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汹涌地大哭起来。啊,一时间,前世的一切,我全忘却。我不管是他背弃誓约,还是我自作多情,我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我等了几十年的,几十年我终于等到他。我不要失去他。
我不可以失去他。我是,这样爱他!
是的。几十年我都未曾明白过,我竟然是这样爱他。
“妹子,你这是何苦?”
“可是…可是你曾经…曾经说过……”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为了那一句话付出这么多。但是,我有我自己想要珍惜的人,来生,我还会去寻找她。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第三世,我会用我的心来还你。”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我瘫倒在地上。他望向我的眼神空洞,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他不见了。我等了他几十年,几十年啊!生前的痛苦,死后的孤寂,现在我终于见到了他。但是,他再次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我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长长的黑发于风中乱舞。我俯身,在桥下的血河里照到自己的影子。红衣,乱发,坠着流苏的大红盖头。呵,这才是一个凶死的厉鬼!或者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我格格地笑了。眼眸里,放出血红的光焰。
“如果有第三世,我会用我的心来还你。”这又是一个约定吗?我放声大笑,没那么便宜!你欠我一生的情,我要全部讨回来!
阴曹地府。崔判官朱笔一挥,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某男转三世身,该当偿还某女人心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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