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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网络背后的半张脸(二一)

时间:2008-06-21 14:07 作者:文思。洛水 手机订阅 参与评论(0) 【投稿】
文 章
摘 要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写给女友的信——高中女友



上高中后,我的心境多少起了变化,我想还是称为心境合适,此外想不出更加恰当的词语。


可以的话,我自然不想继续读书,而且更加不愿意呆在古城读高中,但那不是我想就可以的事情,无论我怎么吵怎么闹,惹父亲生气,用各种话语刺激他,他坚持要送我去读书。他这样做的理由除了望子成龙外,还有弥补缺憾的成分在。父亲尊敬读书人,如果不是时代原因和家庭背景,他本身也可以成为****,初中毕业他考上古城一中,但爷爷不想他继续上学,如果上完高中,完全可以去做民办教师转正而成为国家公务员。每当谈到这个,他就长吁短叹。所以即使家里经济条件十分吃紧,即使我对他怀有恨意而与他背道而驰,但他依然不肯放弃让我读书出人头地的愿望。


明白这一点后,我不再与之抗争,知道争也没有用,我还不具备那样的力量。我所要做的不过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往下又是三年,对我来说有如蜗牛爬完长城那样的时光。一到新的学校,我就把所有空闲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去图书馆借书,每天坚持跑步和游泳,虽然不向同学交心,但泛泛之交还是努力维持着。我这样做并没有特别的意味,不过磨练自己,磨练自己对于无聊事物的忍耐力,哪怕再不情愿再无聊再不喜欢的事情和集体生活,我也努力找出微小的独属于自己的快乐来,不如此就无以坚持。


持之以恒一段时间后,仿佛落在水洼的鱼被雨水冲到河水里,我找到了怡然自得的处事方式,不再坐立不安,不再觉得集体生活对自己是一种折磨,甚至发现了不少的乐趣。哦,原来独善其身也是行之有道的。周围也没有敌意,不久我就交了几个朋友,虽然谈不上知己,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互相理解,出于本能,对自己的经历我一字不提,而只是倾听,倾听他们的牢骚,倾听他们的快乐和痛苦,当时都以为是不得了的痛苦,不发表意见,只是侧着耳朵,犹如贴在墙壁上倾听窗外竹林里蟋蟀的歌唱一样。而这一种方式,在当时谁都想倾诉自己不愿意倾听的年代,成了非常受人欢迎的行为。不少同学找我倾诉,他们或者她们,纷纷向我述说自己的种种藏在心底的秘密,童年少年的趣事雅事悲痛伤怀,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最为痛苦,什么学习太繁重,什么不被父母理解,什么找不到真正的朋友,什么同学间的排斥非议,什么看不到方向不知道未来,什么生在世上是何等渺小卑微。即使是再小的事情,事实上也都是相当微小的事情,也无一不觉得痛苦到了极点,仿佛生命只有痛苦一样。每当谈完自己后无不对我羡慕不已,怎么从不见你抱怨,你怎么总是乐呵呵笑嘻嘻的,你怎么那么容易满足啊什么的。在倾听的过程里我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大多是从他们身上学到,温情的笑容,亲切的表情,柔和的眼神…他们自己却没有发现而以为是我独特的魅力,想来真是咄咄怪事。我觉得自己仿佛是《2046》里的那棵树,无数的人向我走来,在我身上挖个洞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然后用土把洞埋起来。


而因为这个缘故,我居然成了班级里最受欢迎的人,甚至别的班级和高年级的同学也慕名而来,结果我的空闲时间,说遗憾也真是遗憾,无一不成为别人的倾诉时间。我如同电台的情感咨询员,嘿,今天我的节目叫做倾听,今天的今天,明天的明天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不发表意见。他们或者她们信赖我,而且说来也怪,那么陪着坐上一会倾听完毕后,他们大多如同放下背负已久的包袱一样精神奕奕。


也有人想要了解我,每当有人问起,我就顾左言右,实在支吾不了就皱着眉头做出思索的表情。


“这个嘛,真是说不好啊。”


“说说看嘛,想到什么说什么。”女孩说道,想了解我的大多是女孩。


“下次吧,下次我想能说点什么的。”


女孩们无一不显出失望的表情,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每当到下次势必又推往下一次。我把自己的真心深深埋藏起来,亲切固然亲切,温和固然温和,但别无他物,犹如掏空了内脏做成的动物标本。这一习惯延续下去,我终于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表达。但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发现,所有的人都把我当成倾诉对象,惟独我学不会如何倾诉,即使是对自己也不能。




所有同学中交往得最深的是铁拐李和阿荣。铁拐李由于小时候得了场重病,右腿肌肉收缩,不得不拄着拐棍行走,班级里调皮捣蛋的人就给他取了铁拐李的外号,他表面上装作不介意,事实上非常介意,有人那样叫他,神情都有些愤愤然。我注意他是因为他上课的时候总是睡觉,简直就像冬眠的熊一样大睡特睡,不管是什么科目,不管是那个老师在课堂上上课,即使是班主任的课也照睡不误。为此不知道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多少次,但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依旧只是睡个不止。而一到晚上,他就精神百倍,拄着拐杖满街行走不停。他的这些行为在我眼里如同反抗旧体制的英雄一样充满神秘色彩,我佩服有勇气的人,虽然现在想来对他也许并不是什么勇气,但当时的我认为他就是独一无二的。于是我主动和他搭话,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这样做过。


“做个朋友怎么样?”我说。


“正常人多的是,何必和我交什么朋友,你们不都不愿意理我这个残疾人吗?”他颇为谨慎的看着我,隔了半天才回话。


“残疾的不只是你,我的心也残疾的,但无论是谁,朋友都需要的,或许你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我中意你,想和你交朋友。”我诚恳的说道。


他看了我许久,然后伸出手,我也伸出手,紧紧握了好一会。


“谢谢你。”他说。


最初认识阿荣最初也是从找我倾诉开始,听完他的话,我发现他和我的经历惊人的相似。他的父亲也是被人收养,喜欢酗酒,酗酒后喜欢打孩子。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也几乎没有朋友,只是一个劲的看书。交谈几次后,我深深喜欢上了他,好几次都想和他说心里一直藏着的点滴,但只是找不到话语。


“和铁拐李还是少交往的好。”一次阿荣规劝我道。“那家伙心理有问题,和他掏心掏肺,早晚你要吃亏的。”


“恩,我会注意的。”


虽然阿荣不喜欢铁拐李,但因为我执意要和他交朋友,我们还是组成了三人小组。我们不时去古城镇上闲逛,时不时去对方家里做客,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交流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的心开始逐渐安静下来,慢慢融入那个小团体里。由于不时有同学来家里做客,也没有再发生在外面住宿的问题,父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对我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只是酗酒依然,虽然不再打我,但一旦喝醉,嘴里就骂骂咧咧的。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跑到山上躲起来。




学校里最吸引我的,我想莫过于图书馆了,图书馆并不大,坐落在食堂旁边。一个小小的两层院落,上面一层是高三复读班的教室,下面一层是图书馆。藏书也不是特别多,但分门别类,图书馆每天下午四点开放,六点关门,可以凭借书证借书,丢一罚十。入学不久我就办了借书证,每天一到四点就跑到图书馆去,那时候的确是有书即可,无论什么书都看得津津有味,而环顾周围的同学,男的无一不是打篮球踢足球或者三五成群去附近的小饭馆喝酒,女孩子们或在教室谈论是是非非或者满大街游逛,很少有什么人跑到图书馆来。而有一个女孩,几乎和我一样每天下课必定来图书馆,久而久之我们就熟悉起来,想必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她就是我高中时候的女友。


最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你也知道,一旦捧着书,即使耳边雷鸣电闪,我也不会抬一下头。不过是找书的时间里看到她的身影,哦,一个班的嘛,仅此而已。一次看完《史记》,心情非常愉悦,我伸了个懒腰,扫视了图书馆一眼,只见她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双手伏在桌上津津有味的翻着书籍,嘴唇微微蠕动,犹如移动的小虫发出轻微的声音,嘴角扬起如同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那样的笑容。我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让我联想到春天里开在山野深处的紫鹃花,花开得美伦美焕,但不哗众取宠,只是静静挥洒着芬芳。直到她抬起头定定看着我,我依然没有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在看着她的笑容的瞬间,心里响起门移动的声音,有什么东西钻进心里,是什么东西呢,我不由怅惘起来,情不自禁走到她身边坐下。她看了我一会,也没有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看什么书呢?”我问,气氛有些尴尬,仿佛有什么凝固住了,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不得不找话说。


“地理类的书籍。”


“想学地理?”


“不,不是那样的。”她摇了摇动,凝神考虑了五秒种,没有找到正确的话语,然后看着我手上的书问。“你看什么书?”


“史记。”我说。“我喜欢史学,对过去的时光怀有深厚的感情。”


“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反而把握不住吧。”她突然蹦出一句。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过头看着窗外。时值初秋,清风吹拂着道旁有些发黄的梧桐叶,街道上不时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夕阳的余辉洒在红砖白瓦间,犹如画笔涂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想去环游世界,从小就这样想,想看看家乡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生活着什么样的人。”她把眼光从窗外收回看着我说。


“了不起的想法,所以才天天来图书馆看地理类的书籍?”


“可以这样说吧。看着这些书籍,才发现原来家乡是这样小,在地图上查找,简直比蚂蚁还小,连个黑点都谈不上。”


“如果查阅古城的地图,你就会发现实在太大了。”


“也许。”她咬了咬嘴唇思索了一会,然后想起似的问我。“刚刚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我犹豫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直接了断说出来恐怕会吓她一跳,但拐弯抹角又显得不够真诚。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她继续追问。


我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深处透出我影像,如此一看,好像在某个角落行走过后扭曲了的身影。说吧说吧,她眼睛里的我好像鼓励一样发出声音,事实上当然没有开口,或许是我的心在这样说。


“刚看完史记,我顶喜欢这本书,史学著作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看到好书我的心不由放下来,像刚吃完棒棒糖一样轻松。一抬头就看见你,你的嘴角扬起的笑容。”


“笑容?”她不解的说。“我有笑吗?倒是没察觉。”


“看着你的笑容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如同行走在开得正盛的油菜地,油菜花一株接一株,一片接一片,突然有风吹来,满鼻满腔都是芳香,就是这样的感情。你的笑容吸引着我,所以不知不觉移不开眼神。”


她低下头,手指捏着衣角不时揉搓,浮现出思考的神情,脖子非常的白,好像用透明材料做成一般,隔了一小会,脸上突然浮现出红晕。


“然后呢?”她看着我,似笑非笑似恼非恼问道。


“想和你做朋友。”我显得尽量真诚说道,没有镜子,也许脸上浮现的或许是轻浮也说不定。但我的心是真诚的,真诚的语气,真诚的期待。


“一直这样和女孩说?说喜欢她的笑容,说想和她交朋友。”


“第一次,或许你不相信,但的的确确是第一次,犹如黑熊冬眠出来第一次捕食,犹如黑夜过去出来的第一缕晨光,犹如树上开出的第一朵花朵。”


“嘴巴倒蛮甜的,难怪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教过,嘴巴甜的男人靠不住。”


“不是嘴巴甜,只是实话实说。”


“你有那么多女孩子围着还不满足,玫瑰摘得多了小心被刺。”


“你想你是误解什么了,的确,我突然跑来说什么交朋友你吓一跳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是有不少人找我倾诉,男的女的都有,不过那只是倾诉而已,他们为什么喜欢找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愿意去想。”我有些生气的说道。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一动不动盯着她,稍顷她的微微移动眼睛,脸上再读浮现出红晕。


“说了不中听的话希望你理解,看书看得正开心你突然跑来说什么交朋友,我难免吃惊,以前话都没有说过一次。”


“是没有说过,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你怕是有点怪的。”


“或许,但我想我还算真诚,真诚的人总可以做朋友对吧,书上也这么说的。”


“我考虑看看。”她又咬了咬嘴唇,然后站起身带着书本往外面走去。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她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人,我也并非一天到晚非得向谁倾诉。一到下课我们就不约而同奔向图书馆,有时候我有事或者她有事,我们就为对方占好位置,图书馆的书桌实在少得可怜,不事先占位连落脚的地都没有。她依然看地理类的书籍,有时候也看史书,或许是听我说史书说得神采奕奕的关系,看得累了我们就小声——犹如蒙在被窝里说话那样的声音——聊上几句。聊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对她产生了以前对谁都没有过的好感,但我没有开口表达,一来怕惊吓到她,二来我深信她对我也怀有类似的感情,这点看她说话的声音和平时相处的动作即可看出。只是我们之间还需要一个契机,犹如驴推磨使得磨移动的契机。由于有她的陪伴,我的心时时沉浸在仿佛置身深海的宁静里,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幸福。


使得我们关系突飞猛进的契机是班里传出的流言蜚语,说理所当然也理所当然,同学们都认为我们在交往,我们常常一起去图书馆,常常在课余时间交谈看书的心得体会,在他们的眼里犹如恋人一样亲密无间。不久老师也听到传闻,出于爱护,分别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而这样一来,她反而和我走得更近了。


不去图书馆的时候,我们就牵手——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在古城附近的山上行走,走得累了就并肩坐在一起。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接吻了。其时红霞把西边的天际染成一片火海,我们一如往常聊着可有可无的话语,我看着她的眼睛,哪里有着与平时不同的柔情密意,我的心仿佛被羽毛撩动一样,伸出双手搂住她吻了起来,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睛。


“这是我的初吻。”过了许久她幽幽的说道。


“我知道。”


“你不是吧。”


“不是,你在意?”


她摇了摇头,眼里闪出落寞的神情。


“喜欢你。”我说。“真心真意的,如果时光倒转,我也想把自己的初吻给你,但是对不起…”


“傻瓜。”她打断我的话。“别再想这个了,我很开心,不骗你,想给你我能给的任何东西。”


她在我的手指上一笔一笔画着,我闭着眼睛追逐字的轨迹。


“我只爱你,对吧,是这四个字吧。”她写好后我想了会说道。


她笑了起来,是满心温柔的笑容,然后犹如小鸡啄米一样吻了我一下。


“奖励你的。”


“谢谢你。”我搂过她的肩膀,她柔顺的抱住我,我们一起看着远处如火的彩霞,心里都充满了如同流水一般的柔情。




高中的恋情,犹如百合一样纯洁而甜美。我们彼此交心,即使天天在一起也书信不断,仿佛没有一刻钟不思念对方。生日的时候送上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但收到时都满是感动。一到下课就爬到古城附近的山上牵手行走,嘴里哪怕一刻也闲不下,说这说那。


牵着她的手,拥抱着她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被包容在某个地方,我哪里都不要去,留在这留在她身边即可。然而一放开她的手,我心里的门就好像闸门合闸一样关得死死的。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你并不孤独,你有她陪伴,你的痛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痛苦,但就是不行,童年少年的记忆犹如不时袭来的冷风一样吹刮我的心灵。


每当放暑假寒假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在没有她的情况下面对那个我早想逃离的家,是的,我想逃离这里,而且我有这个力量,我不再是孩子了。但另一方面,我又不能舍弃她,在她心里我就是全部,并且毫不怀疑,她信任我喜爱我,把一切都交托于我,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喜悦悲伤都告诉我,从没有一个人那样相信过我。我很想把这些感觉告诉她,但无论怎么努力,只要看到她的脸,我再也开不了口。说我要离开学校离开古城离开家去别的地方,去哪都行,说我不再爱你了,忘记我吧。做不到啊。


一次放假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回家。我们一起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走得累了就找家网吧上网。当夜幕降临,我们不约而同走入旅馆。古城的旅馆狭小得好像老鼠的洞穴一样,除了床和电视别无他物。我们只是默默看着电视,沉默在房间里如同洪水一样蔓延,无论说什么话题,说不上几句话语就像被合闸一样切断。过了许久,仿佛半个世纪的光阴,我搂过她吻了起来,她迟疑了几秒,闭上眼睛任我亲吻。


那天晚上我们睡了,那是一个寒冷的春夜,外面下着淅淅呖呖的小雨,我们彼此依偎,紧紧拥抱,当我进入的时候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那是她的第一次。我抚摸着她光洁的后背,等她平静下来才缓缓移动,她的身体犹如碳火一样温暖着我的心。


直到一泻而出,我还久久抱着她。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正确,但我需要她渴求她。她在我的怀抱里抽泣起来,我怎么问都不回答。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理解她那时的哭泣,她哭了许久许久,像要把身体里的泪全部挥发出来一样。


“你会离开我的对吧,我知道,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虽然你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还是明白,那只是早晚的问题。你的身体在这里,而心却在别处。”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说道。


“因为有你的存在,离开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如同别人说的一样,去其他地方又有什么意思呢,怎么逃也逃不过自己的心啊。可是我害怕,害怕得不行,我怕自己在这继续呆下去会与父亲真正决裂,我常常做那样的梦,梦见自己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心里再没有一丝温暖。”


“你是爱父亲的对吧?”


“我想是的,惟独爱着所以才恨,恨得体无完肤,犹如我以前常常被他打得体无完肤一样,我的所有性格都是在他的影响下,不是什么好的影响下形成的,以至于今天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能够拥有什么。”


“你也爱我,所以才一再犹豫,本来你早就想离开对吧?”


“我爱你,这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是我不确定自己能够给你什么,或许我不该这样做,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因为我爱你,还用说。”她有些幽怨的说道。“相信我,别再想什么过去,我会让你忘记的。”


“如果能忘记那该多好啊,给我点时间好吗?”


“好的。”




此后一段时间,我都仔细思考去留的问题,越思考越觉得孤独,虽然抱着她心里依然不时被撩动,她说得对,我的身体在这,心却在别处。


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呢,何苦这样折磨我。每当我露出要离开古城的意思,她就大发脾气,本来她是相当温柔的人,轻易绝不动气。我明白她不想离开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父亲的厌恶愈来愈强。其实父亲相比以前已经变了许多,虽然不时酗酒,但再也没有朝我动过手,骂自然是骂的,但那也算不了什么。我所不喜欢的是他喝醉的气氛,他在屋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母亲在一边哭哭啼啼,看着那样的情景,我的脑海不由想起以前父亲喝醉后朝我挥舞鞭子的情景,想停也停不了。而一旦那样联想,我对父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你不喝什么酒多关心关心我,我怎么会落得现在这样的性格,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全心去爱,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尽心投入。一开口说这些,和父亲就吵了起来,即使知道他喝醉了说什么都等于白说,还是控制不住。


罢了罢了,离开吧。


然而促使我下定决心真正离开是因为一件小事。


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会考已经完毕高考在即,我和铁拐李以及阿荣行走在小巷里。我们喝了点酒,头脑弄得混混沉沉。小巷的一角有不少盆栽的鲜花,铁拐李的目光死死盯着一盆茉莉花不放。茉莉花树约莫二十厘米左右,绿色的叶子间点缀着一些白色的花蕾,有的已经盛开,迎风传来浓郁的芬芳。


“喜欢茉莉花?”我问他。


“恩。”铁拐李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帮我偷一盆怎么样?”


“那不行,被人逮住不是好玩的。”我摇了摇头。


“还哥们呢,这点忙都不帮,算拉算拉,我自己来。”他说着就要走过去拿茉莉花。


“知道了,你腿脚又不好,先去街上等我们。我们拿来就和你汇合。”


等他走出巷口,我和阿荣一人拿了一株茉莉花往巷口走去,刚走到巷口,还没来得及和铁拐李打招呼,远处几个街头小混混就喊了起来。


“有人偷花拉。”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朝我们跑过来。


铁拐李听到声音迅速躲在对面的街角,我和阿荣朝巷口的一端跑去,到一个分叉口,阿荣钻进了黑暗的巷子里,我对巷子不熟悉,慌张跑出巷口。原来是一条马路,朝马路跑势必被捉住,无奈我只得钻进一个院子,院子对面有一堵高墙与山相连,爬过去肯定来不及,我环视了四周,迅速钻进院子一角的深草里。


几分钟后,几个街头小混混追赶过来,分头往院子的四周寻找寻了一番,院子里狗闻声此起彼伏叫个不停。


“怕是从院子那边跑了。”一个人说道。


“怪了,院子里的人说没有看到有人跑过啊。”过了几分钟,一个人从院子方向跑来说。


“或许是翻墙爬到山上去了。”


“妈的,还好他跑得块,抓住非痛打他一顿不可。”一个小混混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我卧倒的草丛打来。


石块一块一块飞来,一块不巧打在我的腿上,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石块打在腿上还是差点叫出声来。几个小混混在我睡卧的草丛里搜寻了一会,一个人的脚就离我的头颅不到十公分。好在那天我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衣服,天也暗得犹如涂抹了一层又一层漆,月亮星星全无,他们到底没有发现我。我的心扑通扑通狂响个不停,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我闭上眼睛,努力什么都不去想,但那根本不可能,小混混就在身边,哪怕有一个人多往前走上两步,我立刻就玩完。好在几个小混混没有再往前,而只是在嘴里骂骂咧咧,不时丢着小石块,然后走出院子。直到听见他们远去的脚步声,我才艰难的站起身,身上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风一吹起,全身冰凉冰凉,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汗。


过了一会,我才好歹有力气往马路跑去,用尽吃奶的力气跑,一直跑到回家的小道才松了口气。四周漆黑一片,悄无声响,惟有我的心依然狂跳不停。


第二天,阿荣一大早就来到我家。


“昨天没被逮到吧,不放心你,所以天一亮就跑来看看,被那群小混混逮住可不是好玩的。”阿荣看着我的脸问道,脸上一脸的担心,大约我的气色不怎么样。


我把晚上发生一切告诉他,听完后他直拍着胸口说好险。


“再不做那样的事了,当时真是吓死我了,我现在明白做贼是什么心情了,惊弓之鸟啊。要不是为了铁拐李,打死我也不干那种事,你等下回镇上把茉莉花拿回去送给他吧。”


“茉莉花什么的就算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问道。


“其实铁拐李根本就不想要什么茉莉花。”阿荣愤愤不平的说道。“昨天晚上和你走散后我去了他家把茉莉花给他,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想不到文思也会做那种事情,其实我家里茉莉花很多的,只是想考验一下他,看他是不是真心朋友。”


听完阿荣的话,我气不打一处来,拿起茉莉花盆就往石头上砸去,不能不砸,胸腔里的火燃烧成一团。可以的话我真想拿着花盆砸在铁拐李的头上,这算什么,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愚弄和欺骗的愤怒,出离的愤怒。


“早和你说了,铁拐李不是什么好东西。”阿荣一脸不快。


“算了,就当我瞎了眼。”我在沙发上坐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偷***发生后,我坚定了离开古城的决心,反正会考已经结束,高考我本来就无意参加,是时候了。我从父母睡觉的枕头底下偷了一千块钱,稍微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和父母说要去同学家玩,此前我也常常这样,所以父母都没放在心上。


我搭车来到古城火车站,火车站人潮涌动,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世纪之交,新的世纪转眼就将来临。我看着电子显示屏上的车次,思索着去哪里好。广州深圳是不能去的,村里在那打工的人太多,一去哪里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逮回家。北京固然不错,一直向往的地方,然而太远,而且冬天又冷得不行。杭州梦魂牵绕,只是姨妈在那,也容易出问题。上海不错,对,去上海,我突然想起夏洛克,那个一直聊得不错的网友。于是我毅然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买好票后用拨打夏洛克的电话。


我对他说完想去上海的想法后,他沉默了大约五秒的时间。


“想来就来吧,不过你不是还在读书吗?”他问。


“已经退学了。”我撒谎道,脸顿时红了,虽然他看不见我的表情,还是觉得愧疚于心,撒谎怎么都学不会。


“恩,到时候接你。”他挂断电话。


安排好后,我随即拨打女友家的电话,不能不打,有许多话想和她,虽然不知道说不说得好,但必须开口,一声不响就离开她我怎么也做不来,事实上现在这样做了。


电话是她母亲接的,我道出她的名字,大约两分钟她跑了过来。


“是我。”


“怎么了?”


“我今天就离开古城,票已经买好了。”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尔后传来哭泣的声音,是她在哭。


“既然决定离开还打什么电话来,要走就走好了,走走走,你就想着走。”过了一会她哽咽着开口说道。


“我也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想听你的声音,非常非常想听。想告诉你遇上你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幸福的事情,没有你我也许早就走了。我爱你,我想总有天我们会再相见,等我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再补偿今天对你亏欠。”


“你这自私透顶的家伙,你心里只有自己。”


“或许如你所言,我是很自私,但是我只能如此。爱你是一回事,离开是另外一回事。”


“算了,我听够了。”她咚的一声挂断电话。




就这样,我来到了上海。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时回想起那个电话,虽然想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想起。或许那时候我应该更加真诚点,或许那时候我应该说更多,不管能够不能够说清楚,把自己想的都告诉她。但我没有那么做,只是丢下一句我要离开了,然后就决然离开,来上海后也没有和她联系。在这个繁华的都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歹一点点把握住自己。我并不是真的无可救药,记忆并不是真的无法遗忘,并且对父亲的恨意也慢慢减退。其实父亲也相当可怜,他或许想表达想倾诉自己,但没有能够做到,于是他醉生梦死,于是他把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那样做也情有可原,他把我当成他的希望他的憎恨他的延续他的绝望。他并不是不爱,只是不懂得如何去爱。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如同他一样,拼命的索取,拼命的贪求身边的温暖,结果伤害了本不应该伤害的人,反过来这些伤害又一一回到我自己身上。我觉得自己就像墙角的苔藓一样,不是没有阳光,而是我拒绝阳光。


惟独她我深深愧疚于心,不能不愧疚。我伤害了她,也许伤害得不浅。而我连对不起都没有说一句,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说过,再见对我来说就是永远不见。哪怕她用世界上最狠毒的话语骂我,我也甘心承受。但这也仅仅是奢望而已,她已经如同生命里的地平线,一去不复还了。我能做的只有祝福,在心底默默祝福,祈祷她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


时光冉然,秋天即将过去,冬天很快来临。一到冬天,我就像冬眠的熊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在摸索着自己内心的时光里,我更加想念你。想来你在身边的时候,我也让你伤心不已,但好歹我们还在一起,我能够在以后的岁月慢慢弥补。


晚安,亲爱的,给你的信常常收不住脚。我们要幸福,所有的人都要幸福,一个朋友这样和我说。的确,没有这样的努力和期待,我们那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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