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笑的遗失
转眼冬天来临。
上海的冬天,阴冷得如同身处冰窖一般,雪自然不下,惟独不下雪的冬天才冷得彻骨。风呼啸在天空大地,高楼小巷,犹如号角一样响个不停,即使在川流不息的闹市也掩不住风的声音。寒流不时袭来,每次寒流到来就带起阵阵阴雨,天空阴沉沉犹如抹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泥土,雨绵延不绝,风四处奔走,到处是一片灰蒙蒙,让人睁不开眼。阴、冷、湿,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浸泡溶解。
在家听雨固然惬意,风吹竹林雨打窗。每到下雨的夜晚,我就躺在床上看书,看得累了就侧耳倾听外面的雨。细雨无声无息,慢慢连缀成片,雨在屋檐瓦片竹林滴答不休,犹如摇摆不停的钟摆。惟独风让人讨厌,时不时在竹林发出各种怪异的声音,委实相当多的声音。有时低呤浅唱,有时狂暴肆虐,有时优美如章,有时刺耳如雷…经常半夜做着美梦,就被风吹打竹林发出的怪异声惊醒,我又是非常容易失眠的人,一旦从睡梦中醒来,就再无睡着的可能。无奈只得爬到书桌码字,或者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浓黑到一无所见的夜,慢慢陷入沉思。
虽然常常被风扰乱了睡眠,但我还是中意现在住的地方,远固然远了点,交通却也相当方便,出门不远即是马路,公交线路繁多,公交来往频繁,想去什么地方都有车可乘,况且我无事决不出门,即使交通不方便也全不放在心上。四下一块块稻田切割得如同豆腐块紧紧相连,田埂和空隙地带种满了树木,远远望去,犹如繁星点缀天空,颇为美观。房间背后的竹林,常常让我联想到故乡的风景,故乡到处是竹林,一片一片铺满整个山坡,村前村后皆有竹子摇曳的身影。每次失眠的时候,我就望着竹林怀念故土,的确,我不可能再刻刻守望家园,守望一直沉淀在心里的人和风景,然而我依然抑制不住心底的思念,它如同痔疮一样隐隐作痛,犹如泉水一样汩汩外冒,仿佛水滴穿石日复一日摇撼我的心。
而且骨子里,我还是偏爱安静的人,当夜幕降临,一个人呆在房间的时候,我就如同孤岛上的孤独生灵对影独眠,窗外惟有风惟有雨惟有竹林拂动惟有我心摇曳的声音,房间悄无声息,我在如同真空包裹的气息里游移。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在书籍,在歌声,在天花板变化的各种图样里遐想,我觉得自己有如古代隐居深山的居士,在孤独里确认自己的心。是的,惟有孤独和静谧能够让我们找回失去的感触,触摸久已遗失的心,遗失在繁华闹市,遗失在灯红酒绿,遗失在纸醉金迷,遗失在醉生梦死,遗失在游戏人生,遗失在一层又一层的面具一层又一层的网络一层又一层的保护一层又一层的冷漠隔离里我们卑微又渺小的心。可是这个世界还有谁愿意去想什么心,你这个傻瓜,心,那是犹如满天尘埃里微小得再不能微小,次要得再不能次要的物件;那是仿佛盘古开天就被罪与罚弃之如遗的物件。想到这些我不由笑起来,孤独苍凉而苦涩的笑容。你快醒醒,再这样你势必只能逃到火星去。说到底是你在追求孤独,说到底是你在确认孤独,说到底是你在经营孤独。应该醒的是你,错的是你,醉的是你,是你,是你,是你。你总是把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沉淀成墙壁挂着的风景画,是你把一切弄得再无法把握。寂寞是一种情绪,孤独是一种心境,寂寞尚可化解,孤独却深入骨髓。这样想的惟有你而已,这样做的惟有你而已。
想到这些,我的心异常悲凉,仿佛房间大敞四开,寒风阵阵,寒风不时吹刮的我的心灵,冰凉到无可救药。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尽可能想些温暖的事情。想远在异国的女友,想过往岁月里的快乐和喜悦,想干洗店老板娘的笑容,想夏洛克的坚持和迷惘,想梦幻的山山水水。
我与夏洛克见了许多次,每次见面他依然和我大吐苦水,说和女友动不动就吵架,总是出差,身体累得不行,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我就不时应付几句倾听,这在我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倾听早就习以为常。
“那么不开心分手就是了,你怕是不爱她了吧?”
“爱还是爱的,只是好像陷入沼泽一样进退不得,她什么都要管,做任何事情都指手画脚,实在让人吃不消。分手就别提了,那样说上一句,势必寻死觅活。”
“我想她肯定是爱你的,不然何必这样紧张。”
“爱得过头了。”夏洛克长叹一声,眉头的皱纹如同路边的野草皱巴巴相连。脸红得犹如熟透的苹果,不可能不红,每和我在一起势必喝醉。
“还和别的女人睡觉?”趁他还没醉我赶紧问,不得不问,毕竟对他关怀于心。
“没办法啊,回到家即使抱着女友也开心不起来,苦恼倒是一大堆。”
“随便和女人睡?”
“哪里,就工作中认识那个女人,她有家庭,并不追求什么爱,我也不想真的去谈什么爱情,所以一拍即合,相处得相当开心,没有咬住嘴唇忍住痛那样的感触,这对我们来说都最合适不过。而随便和不认识的女人睡成一团的事情,我做不来。”
“早晚要穿绑的,还是找个机会和你女友谈谈,真被她知道你在外面乱来的事情,肯定掀起狂风巨浪。”
“再说吧。”夏洛克说。
一看到他的脸慢慢变白,舌头打结,我就再不开口,由他在那说个不停。
不久,夏洛克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睡觉的事情终于事发,说来也巧,他与那个在工作中认识的女人一起去旅馆,结果当面被女友逮个正着。他女友想必早就闻到气息,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尾随跟踪。结局可想而知,他女友闹得天翻地覆,不久他公司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由于睡觉的对象又是工作客户,他的上司大发雷霆。
“你和谁睡觉找谁睡觉那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但起码别和客户发生关系这样简单的原则你应该明白,传出去叫人怎么看公司。”他的上司说道。
“是。”夏洛克只得一直点头哈腰。
“你女友天天在公司闹,这样闹下去谁还敢来公司。你快点处理好,要不就辞职,不是不想帮你,我也有心无力。女人胡闹起来就像路边撒野的小狗,不是丢根骨头就行的事情。”他的上司颇为同情的说。
解决的办法说奇特也奇特,他们结婚了。事发后不久,夏洛克正式向他女友求婚,他女友拒绝了几次,拒绝也在情理之中,双方亲友都来劝说,夏洛克赔尽了小心,才好歹答应。婚礼举行那天我没有参加,实在也没有心情参加,只要一闭上眼我就想起他女友对我大发脾气的情景。
“你早就知道对吧,知道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亏我那么相信你,你刚来上海的时候我怎么对你的,你真的好意思哦。”夏洛克的女友对我喋喋不休,他则一脸抱歉不敢开口。
我本来想分辨几句,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一旦分辨必然吵起来,而吵架我又不擅长,没得憋一肚子气。他女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同焦躁的猎豹一样吼声连连,不时翻着陈年旧帐,什么我以前怎么关心你,什么你忘恩负义,不想想是谁给你介绍女朋友的,什么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和夏洛克则面面相窥,一声不发。
“对不起,她就这脾气,别放在心上。”临走的时候夏洛克向我道歉。
“知道。”我说。
“过些天等我们结婚就好了,答应我别生气,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结婚?”我大吃一惊。
“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倒也是。”我无奈点了点头。
说不生气我还是生气了,不得不生气,倒不是为自己找借口,我觉得她根本配不上夏洛克,而且从头到尾,我没有从他们的生活里找到点滴幸福,但说一千道一万,那已经是别人的事情。或许在我眼里他们毫无幸福可言,但实际上他们乐此不彼。世界上不相称的情侣看似不幸福的婚姻结果却异常长久,我见了也不是一两例。但我还是耿耿于怀,我在乎夏洛克,喜欢他,尊敬他,虽然他喜欢发些牢骚,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就喜欢逃避,但本质上说是相当不错的人,而且没有他的帮助,我在上海根本就站不住脚。但我知道,一旦他们结婚,以后我和夏洛克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我们的关系,在他决定妥协结婚的同时已经无可挽回。
事实也是如此,他结婚后我们虽然见了几面,但最初那种倾诉依赖互相鼓励帮助的氛围已经悄然远逝。我们有些尴尬的喝着酒,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语,不时陷入沉默。看上去他过得不错,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或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他在我眼里慢慢变成逐渐发福俗气却自得其乐的平常人。以前的牢骚不满和期待,统统如同伞上的雨点抖落不见。罢了罢了,我在心里自言自语。或许不自觉说出了声音,他定定的看着我。
“觉得我很窝囊对吧?”夏洛克有些不悦的问道。
“有一点,那是因为我一向很佩服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把你当成自己在现实生活的影像来看,所以看到你这样多少有点失望。”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继续说道。“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差,并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真的怕她,我只是不想让更多人伤心,况且我还爱她,虽然她多少有点蛮不讲理,多少有点势利,但她对我真心实意,这我看得出来。结婚后她也改了许多,她也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为我们的将来而努力,如同我不再像个孩子一样抱怨而真正投入现实生活中去。”
“就是说我不现实?”
“这个岂不是一目了然的吗,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简直如同标本一样,我是外星人。胸口上写着呢。”
“哈哈。”我苦笑了一声。
谈话就此打住,我们没有再深入下去。谨慎的见面——犹如手捧着琉璃小心翼翼——几次后,我们终于没有再联系。遗憾当然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趋势这东西的确有他不可抗逆的力量,我们的人生,每一个阶段所拥有的朋友爱人情人亲人,都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物件分得清清楚楚不可跨越。对他而言,我已经属于过去,属于已经失去放弃不能再与他的现实相溶的过去。
忘记吧,只不过是遗失,反正你已经习惯遗失。不,夏洛克说得对,是你在追求遗失。所有的人无一不在追求与什么相连的同时,别人都在一往直前的时候,你却在拼命后退。
整个冬天,整个春天,除了上班我几乎不怎么出门。打不起任何精神去任何地方,连书店都不大去,只是窝在家里看书听歌,或者任思绪犹如原野的马匹奔走。偶尔给女友写信,一写就停不下笔。冬去春来,时光转瞬即逝,当夏天到来,女友即将回国。想到这我稍微宽慰了点,至少我还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女友,我还有笑。
笑,其实我是个很喜欢笑的人,笑容常常如同放在口袋里的棒棒糖浮现脸颊,轻轻的微微的笑容。初次见面的人肯定被我的笑误导,什么嘛,很平易近人的啊。但多少交谈几句后,就会发现格格不入,好像我们是在两个星球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交流。
即使再不愿意出去再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我也还是有在意喜爱的人。每当孤独到脑袋里满是糨糊的时候,我就跑去干洗店,在那里坐上一小会,交谈上几句,心慢慢就安静下来。干洗店老板娘的笑容对我的确意味非凡,那仿佛是母亲的关爱,情侣的注目,朋友的安慰。每当我说起什么,通常是心里的苦恼的时候,她就微微注视着我。
“瞧你,不还活得好好的嘛。”她变幻着笑容,那笑容委实变化多端,如同孙悟空的道术一样。而无论她怎么笑,都让我心情愉悦。无数次我看着她的笑容思索,思索她的笑容对我的意味。莫非她才是我一直找寻的人,然而当我和她的眼睛相对,思绪就如同被拔掉的插头一样无法连贯,只留下零碎的感触。
“我总觉得自己无法投入,无论做什么事情,工作也好,与人交往也好,生活也好,总像留了一半在什么地方一样。”
“和你老婆也这样。”
“是啊。”我老实承认。而一旦开口,我就倾诉起来,许多不能和女友开口的话也一一和她道明,想停也停不了。为什么会这样,每次回到家我就苦苦思索,但总是得不出答案。
“我们在一起你说会怎样?”一次我终于开口说道。
“别瞎想,小孩子,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什么都事都想来想去,想到最后不知道自己最初的感觉。”她马上转移话题。“工作怎么样?”
“还那样,一成不变。”我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追问。而她则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微笑着和我说起干洗店的种种琐事。
我觉得她怕是把我当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惟其如此,才不厌其烦宽容我始终微笑面对。她的心里也有层壳,这我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我不知道她芳年几何,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不知道她有过怎样的爱怎样的痛,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到这个小镇,不知道她有没有孩子和家人。但我明白,她也只活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全都严实的,仿佛埋上泥土在上面踩了一遍又一遍再堆上厚厚的石块遮掩得滴水不漏那样埋藏起来。她的笑她的亲切她的温柔,犹如覆盖大地的落叶一样不具备实质性的意义。
但无论怎么样,她对我具有非常珍贵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一路人,只是她比我更坚强,更具有力量,她懂得如何对待自己的心以及身边出现的人和事。如同潜伏在深海的鱼,即使伤痛如同风浪袭来,也掩饰得不着痕迹。
一个傍晚,下班后无所是事,于是我又来到干洗店。干洗店的门半掩着,营业台和储衣间都不见老板娘的身影,于是我坐在柜台等了一小会。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她到外面去买菜或者出去散步几分钟,我还笑着说门也不关小心被小偷洗劫一空。
“瞧你,一个破干洗店,有什么好偷的。”每次听到我这样说她就好像看到动物园的猴子那样露出笑容回答。
然而这次她过了一小时还没有回来。储衣间的柜台上还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物没有折叠,显然是匆忙遇到熟人或者突发事情出门的。熟人,我在脑海里搜索一遍,从没见过有人来找她,这个地方她并无深交的对象。突发事件更加不可能,她一向处事不惊,即使天塌下来也不可能慌慌张张连衣物都不叠就跑了出去。是什么事情呢,我不由纳闷起来,莫非她在外出散步的时候被车撞到了?一想到这,我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跑到干洗店附近的几家店铺询问。
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注意她是否出门。我又跑到路口的音响店去,她平时很喜欢去那挑些唱片或者试听新歌。
“哦,下午三点多出去的,还在店里听了会歌,现在还没回来?”音响店的老板娘颇为好奇的看着我说道,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干嘛这么紧张,又不是你老婆出去没回来。
“是啊,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有几件衣物要取回去,急着穿。
“这样啊。”音响店的老板娘一付不相信的表情,就差没说出口,什么衣物马上要穿,借口的吧,别来蒙我,想见到她才是真的。但她到底没有说出口,附近店面我和干洗店老板娘的传闻我也有所耳闻。
“是急急忙忙出门的吗?”
“那倒不是,和平常一样,说是出去散下步,还和我聊了好一会,这个那个的说着,没见有什么异常。”
“谢谢。”我见问不出什么,点了点头离开。
回到干洗店,我依然坐在营业台等候。天逐渐黑下来,但我没有开灯。应该没有发生事情,或许她只是想多散步一会。透过干洗店的玻璃门,我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犹如蚂蚁搬家——的人群。我觉得惟有马路透出人存在的渺茫,单独见面每个人无不把自己经营得无懈可击,但在马路上,所有人无不张皇不已,所有车无不伸长脖子惶惶不可终日。时间在马路,犹如挤兑牙膏一样驱赶着人群,让人停不下脚步。如此陷入沉思,连干洗店老板娘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直到她打开灯,看见我坐在柜台的椅子上吃惊一声才回过神。
“做什么呢,存心吓人是吧,一打开灯就看到一个人坐着不动,真会吓死人的。”她拍了拍胸口说道。
我没有搭话,只是看着她的脸。看得出来,她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害怕,那不是被我突然吓一跳的反映,她还不至于如此胆小,虽然她努力在控制情绪,眼角的泪痕和刚和人生气吵架的余波依然像波纹一样浮在脸上。
“夜深下来了,突然出现在别人家又这样直盯盯的看着别人,是怎么回事?一直在这等?”
“恩,从下班等你到现在?”
“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没有,就是看你不在,突然就有点担心,会不会你遇上什么不想见的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怎么会呢。”她用皱巴巴的声音说道,那声音仿佛像被抽去支柱的房子有气无力左右倾斜,就差没有轰然倒塌。“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就是去散了会心,一时忘记了时间。”
“真没有事?”我看着她的脸担心的问道。
“今天散步得比较远,有点累,想洗个澡先睡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往楼上走去。
我坐了两根烟的时间,她还没有下来,于是往家走去。
第二天一下班我马上赶到干洗店,我的心总是放不下来,预感有什么要发生,是什么倒说不好,但干洗店的老板娘显然对我隐瞒了什么,而且昨天晚上她一次也没有笑,这是很反常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从没有见她这么惊慌过,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她这样惊慌?
在对面的马路上我就看见干洗店的门关着,现在正是营业时间,按理说干洗店不应该关门,当然就算关门也丝毫不希奇,她偶尔也有想休息的时候,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但感觉上不像是这样,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店里面,没有出去旅行,不是因为身体不适关门休息。
我推开玻璃门,里面果然没有上锁,门一开,老板娘闻声走出来。眼睛通红,显然哭泣过,眼角的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去。看到我,她先是有点吃惊,接着好像遇到救星一样脸上浮现出喜悦的表情。
“帮我个忙。”她小声在我耳边说道,然后挽着我的手往里屋走去。
“帮什么忙?”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我不再问下去,心想既然她开口相求,那帮忙就是,反正很快就会明白是什么事情。
我们走到里屋,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颇为惊讶看了我们一眼。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得相当英俊,个头比我稍微高一点,头发剪得很短,显然不是在理发店而是在什么地方被统一理去头发,这个一看掺叉不齐的发稍就能明白。
“我男朋友。”老板娘指着我对那个男人说道,然后看着那男人对我说。“这个是我前夫,以前和你说过的。”
那个男人有点尴尬的看着我,我却做出不动声色的表情朝他点了点头。
“一直听她说起你,想不到今天有机会见面。”我有点好笑的说道。这算那门子事情,莫名其妙成了老板娘的男友,这也就罢了,突然冒出个前夫,原来她所说的帮忙就是指这个。
男人估计没有料到这种场景,打量了我许久,然后看着窗外的马路沉思。
“昨天就想和你开口说这件事情,但你根本不让我开口,你亲眼看到也好,省得你还不死心。我现在过得很好,自己开家小小的干洗店,他对我也很好,没有任何不满的事情。”老板娘开口了。“所以希望你明白,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昨天我就已经告诉你,但想不到你居然会***。一直没有联系你,是因为不想你打扰我们的生活。也许我的话伤害了你,你不愿意听,但我也没有办法,想想你以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想这些话也算不了什么。”
“真的一点机会也不给我。”男人看着老板娘问,眼睛里满是恳求。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老板娘紧紧依偎在我身上,看得出来,她相当紧张,身体一直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失控,但肯定是用尽力气在忍耐,我真怕她会控制不住发起火来,那样势必前功尽弃,她一直不是喜欢发火的人,一生气就再也不能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想到这,我开口了,虽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我想那是老板娘希望看到的。
“这些话由我来说显然不怎么合适,但我们都是男人,应该能明白彼此的心情。你对她还怀有感情,这我能够理解,但感情强求不来,她现在已经不再爱你。不是我为她找借口,你以前伤她肯定不是一般的深,至于深到什么程度,她没有和我开口,我也没有强求她说给我听。爱,重要的是珍惜彼此,是包容对方,是相互扶持和相互鼓励,不这样就不足已走下去。她遇见我之前是什么样子,我并不在意,因为那是她的人生,重要的是我和她现在在一起,而且想一起走下去。”我顿了顿继续说。“所以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们,这样对你对我对她都是最好办法,我是可以不在意她的过去,但不可能不在意她和我在一起后还和你见面,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
男人只是看着窗外,但他显然在思考我的话。过了一杯茶的功夫,他站起身来。
“对不起,今天实在抱歉,打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往外面走去,看他的表情,很想立刻哭出来。老板娘只是坐在沙发上,无奈我只得站起来相送,当我目送那个男人离开回到干洗店,顿时听见老板娘的哭声。她双手伏在沙发上,后背抖动不停,脸埋在手圈里哭泣。我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就势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依然哭泣不止。
我的肚子饿得呱呱叫,不时像雷声一样翻滚,但她好像全不在意。马路上的车声不时袭来,十字路口的指示灯不时更换颜色,路边车灯下人群穿梭如珠。吃点什么好呢,最好是辣得直冒汗的湘菜再配上烧酒,把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吐出来,全部随着汹涌的汗滴挥洒干净。
“去吃湘菜好吗,突然很想吃湘菜,刚才你在哭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地道的湘菜了,我住的附近倒是有家地道的湘菜馆,味道地道,菜式地道,湘菜馆的老板也很地道。”我抚摸着老板娘的后背说道。
过了三十秒,她抬起头,好像看幻影一样看着我。眼睛神采晃散,如同对不准焦距的望远镜,看着她的眼神我突然有点心酸,这样的眼神我在哪见过,或者哭过后的女人都这样。她看了我大概两分钟,才稍微溶入现实。
“湘菜,你说的什么,不明白。”她擦去眼角的泪痕问。
“肚子饿了,还用说,好孩子现在已经吃完饭做完作业呆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主妇们围成一团拿着纸巾边看爱情剧边揩眼泪,男人们大多在看球,如果他们的老婆和女友允许的话。”我有气无力的说道,仿佛被她传染一样。
老板娘笑了一下,把身体微微移开,但手没有抽回去。
“是有点饿了,被你这么一说。”
“笑了就好。”我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来到湘菜馆的时候已近十点,湘菜馆的老板正准备打佯,看到我们进去怔了一下,直到我说上菜才恍过神来。
“今天怎么来这么晚?”老板和气的问道。由于我经常到这吃饭,已经相当熟悉,偶尔还会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他是很喜欢开玩笑的人。
“啊,今天的肚子饿得迟,我一直等肚子饿,怎么等它就是不肯屈服,没办法,我只得带着肚子来你这等,怕来晚了关门可怎么办,那时候肚子饿了就没吃的了。”
“瞧你,女朋友在旁边还这么油嘴滑舌的。”老板拿着菜单朝我笑了笑。
菜上来后,我们都顾不上说话,只是大吃大嚼。看得出来,老板娘也饿得相当厉害,不时吐着舌头喝口水说声好辣,额头上的汗好像在地下水一样冒出来,刚擦完立刻又渗出浓密的汗珠。
“心情多少舒服点了吧?”等胃里的饥饿感平复我开口问道。
“出了一身汗,好像轻松了许多。”老板娘点点头。
“和你说,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来湘菜馆,只要闻到辣味,心情就会舒服许多,一看到红红的辣椒,就想到全身汗流浃背的情景,比去做什么运动强上百倍。所以我家里挂着一串一串的辣椒,为了平复不快的心情。人家去我家就问,你这家伙,在卧室挂什么辣椒串,我就说:没有什么拉,为了治胃痛的,书上说辣椒可以治疗胃病。于是他们都摇摇头说:你这样不得胃病才怪。”
“是玩笑吧?”她哑然问道。
“是玩笑。”我点点头。“不过重要的是怎么面对不快,面对生活中不开心的事情的方式,我说的就是这个。”
“我明白。”她也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没有你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你怕是不想和我说他的事情吧?”
“怕说不好,如果你想听,我说就是了,本来昨天就想告诉你。”
“好的。”
我结帐完毕,她挽着我的手往我家方向走去。
“想去你家看看。”
“乱糟糟的。”
“书好多嘛。”到家后她看着我的卧室说道。书的确不少,写字台上,书桌上,沙发上到处堆满了书。
“是啊,有人说我拿书当饭吃。”
“这是好事啊,现在真心喜欢书的人可不多了。”
“也谈不上什么好还是不好,不过喜欢书是真的,我想如果有人非得要我选择一样东西,那我肯定选书。”
“为什么?”她不解的问道。
“说不出理由,只是捧着书心就能够安静感到充实,只要还有书在,哪怕深处孤岛也不会觉得害怕,心想没什么,还有书,还有书里无数的灵魂陪伴,那些真实的勇敢的热情的善良的纯粹的美丽的灵魂。”
“你是有点怪,没被人这样说过?”
“过去曾经交往的一个女孩子这样说我:或许是个怪人,或许是个奇人,或许是个魔鬼。当时我也为这些话伤心过,但转念一想,算了,不被了解也没什么,还是书好,只有温暖没有痛苦。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爱情,有人追求名誉,有人追求潇洒,有人追求软香满怀,我追求书。追求的对象不同而已。看看,又尽说我了,和你在一起老这样,总是忍不住说上许多。”
“和别人在一起不这样?”
“是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她看了我大概十秒,然后转过头。
“昨天就想告诉你,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毕竟你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坚强,我也有脆弱有无助的时候。”老板娘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说道。
“以前没有和他联系,是昨天突然遇见他的?”
“是的,我正在散步,一个人尾随我走了很久,起先只是有点担心想甩开尾随的人,没有发现是他,于是加快了脚步。不料在一个十字路口,后面的人赶上来开口了。一看是他,是我的前夫。”说到这,她思考了了一会,我知道她思绪纷乱,犹如卡住的网络,如同连接不畅的线缆,她在寻找适当的话语,于是我站起身泡了两杯速溶咖啡。
“我吃了一惊,不,与其说吃惊,不如说是害怕,我害怕见到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构筑的一切轰然倒塌。我长久恨着这个人,这个我曾经深爱却又把我伤得找不到自我的人。”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把咖啡递到她手上。
“从头说起吧,我和他是在大学认识的,他比我高一界,长相英俊,又会写几句诗歌,为人也相当温和,在大学里非常受女孩子欢迎。而我既没有出色的外表,也不具备什么特别的才华,他何以看上我至今都不明白,只能说是缘分。我们是在学校的诗歌发表会认识的,那时我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的,那女同学很喜欢他,常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诗歌发表会结束后,他和他的一个同学,我和我的女同学四个人一起到外面吃了顿饭。本来我不愿意去吃什么饭,但女同学非拉我去,说我不去她就没有办法接近他。这么着,我和他认识了。认识也没有放在心上,当时我还没有考虑个人感情的事情,恋爱一次也没有谈过。”老板娘停住话语喝了口咖啡,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但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不断约我,被我拒绝后,就不时写来情书。因为这个,我和那女同学闹翻了,正确的说是她来找我闹,我怎么赌咒发誓她也不相信,即使我拒绝他的约会,把他的情书撕得干干净净,她还是不依不饶,在同学间到处说我抢她男朋友什么的,我一赌气就和他约会了。约会几次后,我开始慢慢被他吸引,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温柔又善解人意,在男女关系上也没有粘黏糊糊,除我之外都不怎么和别的女孩交往,又懂得怎么哄人开心。不时写些诗歌,来个突然惊喜什么的。这么着,我们成为了男女朋友。其间和正常的男女朋友一样,我们也吵架,主要是为了性的问题。总的来说,在性方面我比较保守,长期母亲就教育女孩子要自爱,不能随便和人发生关系,要懂得保护自己,从小父母就管得死死的,一有男同学打电话到家,就罗嗦上好半天。他几次想要和我发生关系但我都拒绝了,我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忍耐,我得为自己负责,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请理解我。每次吵架后,他就和同学打牌,当然只是赌个彩头,比如谁输了请吃饭什么的,当时我也没放在心上。吵架不久通常他就向我道歉,然后我们和好如初。”说到这,她突然沉默下来,眼睛望着窗帘思索。
我慢慢喝着咖啡,静静看着她。看得出来,她对她的前夫显然怀有很深的感情,不然也不会这样难以述说。
“大学毕业后,我们结婚了,水到渠成。当时他在一家医药企业做销售,经常出差,事业刚刚起步,我则刚刚踏入社会。我本来想迟点再结婚,但他不愿意。况且我深爱着他,他是我第一次爱上也是唯一爱过的人。结婚的当天我们才发生性关系,初次性体验我痛得要命,完全没有感到丝毫快乐,并且以后的***也是如此。我是爱他,可以把一切交付给他,惟独一想到那件事情就紧张得不行,一紧张就只剩下痛。几次下来,我开始害怕过夫妻生活,总是找借口逃避。于是我常常想,莫非我并不爱他?这样,我们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他认为我心里没有他,结婚前不愿意和他发生性关系,结婚后也是这样。我则认为他是小题大做,有没有性关系又有什么重要。吵架后开始冷战,冷战了相当长的时间。”
“你没有想过是不是你自身出了问题?”我问。
“当然想过,想了很多。为这个问了母亲很多次,但她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以前她也这样,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但我不是,怎么都不见好,还痛经,一来月经就痛得要命。没办法,我只得去医院,医生建议我去接受心理咨询,说是心理问题。于是我和他一起去看了心理医生。治疗一段时间后,情况开始好转,虽然还有些紧张,但不会再感到剧烈的疼痛。而且我们也开始明白夫妻之间,只是一味的猜测指责逃避是不行的,夫妻有如一体,必须坦诚相对,否则肯定出现许多问题。”
“就这样,婚后生活开始变得和谐,我第一次感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心想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守在这个人身边,就再也无须担心害怕。那是有如行走在沙漠干涸得要死却突然看到一眼清泉,那是犹如春风吹红鲜花吹绿枯草的幸福。或许是太幸福了,我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异常?”
“恩,那是婚后第三年。他开始升上部门主管,再不需东奔西跑,上司很欣赏他的工作能力,准备年底再提拔他主管整个销售部门,可谓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看到他事业有成,我也很为他开心,比自己事业有成还开心。那个时候,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只看得见他。家庭也没有负担,我们一直没有要孩子,一来怕孩子影响我们的感情,二来经济上还不具备那个条件。贷款买了房子,他的父母都住在乡下,身体健康,只是偶尔来市区看望我们。他的母亲性格随和,即使我偶尔和她开上几句玩笑也不会红着脸生气,相处得非常开心。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夜不归宿。”老板娘捧着咖啡喝了几口,稍微撇了撇嘴唇,或许她很想笑,但终归没有笑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不得不问,我想如果我不问,她或许会把剩余的话语留在空气里,我有那样的感觉。“难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老板娘摇了摇头说道。“但不是那样,在男女关系上,他不是胡来的人。后来我找他的朋友打听,他的朋友很为难似的告诉我说,他迷上了赌博。刚结婚冷战那会他就是这样,但好在收住了脚,而且没有让我知道。他当上部门主管以后,应酬开始多起来,偶尔难免有陪客户打牌打麻将什么的,我一次也没放在心上。我一直全心全意相信他,哪怕他打来个电话说:老婆,我在陪客户,晚点回来。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实际上他正在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赌博。开始还赌得很小,后来越赌越大,赌博我想你也明白,十赌九输的。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就是一种瘾,如同**有毒瘾,恋爱有心瘾,一旦迷上就很难戒掉。工资开始少交或者不交,时常入不敷出,经常撒谎向朋友借钱,而他一直是相当老实的人,所以他的朋友从没有怀疑过。”
“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借了不少的赌债,越想翻本越是输得精光。于是我开诚布公和他交谈,对他说赌的害处,他表面上答应,但实际根本不当一回事,迷上赌博的人,就和陷入爱情痴迷中的人一样,无可救药,实际上他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但就是欲罢不能。刚和我保证说‘老婆,我再也不去赌了,再赌我就把手指砍掉。’转身就拿家里的存折取出钱奔向赌桌。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他的朋友,他的父母,我的父母,他的同事甚至上司苦口婆心劝说,但全不管用。”
“好几次我都想和他离婚,每次和他说起这个,他就跪在地上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不几天又照犯不误。看到他这样,我第一次感到绝望,如同掉入无底深洞一样,周围黑乎乎一团,既使不上力气,又放弃不得。多大的爱带来多大的痛,一点也不错。什么幸福,什么家庭,什么事业,他早已不再考虑,班也不正经上,升迁的事情也打了水漂,上司几次露出口风要把他调离现在的岗位,也不起丝毫作用。每次他在外面赌博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就犹如被人抛弃在沙漠,四周是漫漫黄沙,怎么走怎么走都走不出尽头。朋友也好,父母也好,甚至是他父母,都劝我跟他离婚。‘没救了,这个人,别再等下去了,没的伤害自己。’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他一回到家,我说上几句就开始吵架,每次吵架我就听见自己心碎裂一地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他把公司的销售资金拿上**。他的赌博在周围已是路人皆知,不少人专门来找他赌博。这次是人家专门设好套等他钻,一个经常和他玩牌的人找到他说‘有一个冤大头,一点也不会赌,但却很喜欢和人赌运气,相当有钱,我们几个做好局等他上钩,怎么样?’‘那不太好吧。’他说。但架不住那些人劝,而且他也实在想翻本,结果把刚刚收上来的公司资金,还没有上交到会计部门的钱统统拿出来,数额相当之大,那些人早就知道这一点,在平时赌博的交谈里从他口中得知。不用说,他这次依然输得一分不剩。这下他急了,开始和那些人争吵‘你们做好局骗我的对吧。’他明白过来。那些人当然不承认,吵架起来动起了手,他当然吃亏,对方人多势众。他心有不甘,而且不知道怎么填补那些输掉的公司资金,一旦被公司知道势必被告上法庭,而朋友和亲戚再不相信他,没有谁会帮他去填补这个亏空,家里早已经没有钱。于是他不知道从哪买来一把刀去威胁那个叫他来赌的人,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情急之下他捅了那人两刀。一起赌博的人马上报了警,就这样他被拘留起来。”
“那人死了?”我问。
“没有,被抢救过来,只是住院了一段时间。公司马上发现了他赌博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将他告上了法庭,被他捅伤的人也起诉他。事实具在,他以故意伤人和挪用公款的罪名被判刑十年。他入狱不久,他的母亲就因为悲伤过度离开了人世,我想***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或者不防这样说,能够理解的惟独我一个人。可不是,不久前还为自己的儿子骄傲,逢人就说儿子怎么有出息怎么孝顺,现在一下成了劳改犯,况且又只有一个孩子,从小就捧在手心养着的。他的父亲也因此一蹶不振,虽然好歹挺了过来,但身体几乎跨了。除了悲伤和绝望,当时在我的生活看不到任何希望,料理***的丧事,照顾他的父亲,还得还他欠下的大笔赌债。当然,即使我撒开手不管别人也无可厚非,我也是受害者。但我不能那样做,这与责任甚至与爱无关,只是性格关系,或者说是命运也未尝不可,我没有能制止他,没有能够把他从迷失里解救出来,因此我才被抛到这样孤零零的境地。除了到公司上班,我还找了好几分兼职,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忙到回家躺下去立刻睡得死死的,连做梦的功夫都没有,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如此。一刻也不敢放松,一刻也不能放松,哪怕稍微放松一下,就会跨掉,所以我什么也不想的活着。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我明白,不骗你,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我有点难受,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着。
“不求任何人,不向任何人倾诉,即使很想哭的时候也微笑面对,不这样就坚持不下去。慢慢的微笑变成了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笑容。朋友和亲戚都来安慰我,劝解我,让我放松点放松点,他们哪里知道,我一旦放松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对他们的好心我当然能够了解,但我有我自己处事方法。五年以后,他欠下的赌债全部还清,他的那些朋友都不肯要,是我硬塞过去的,我不想亏欠别人什么,即使是他亏欠下来的我也要还清楚。第六年他的父亲也去世了,办完他父亲的丧事后我收拾好离开了市区,来到这个小镇开了家小小的干洗店。房子财产都分割好,是他的归他。婚也离了,为了这个特意跑去监狱看他,他自然不想离,但我已经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甚至再不想看到他。跑来这么偏僻的小镇,朋友和亲戚都不能理解,说你再结婚就是了,又不是没有喜欢你的人,你还年轻,从头开始也不晚。不是夸口,喜欢我的人多少还是有的。”老板娘喝了口咖啡,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点了点头,在心里说,那是,喜欢你的人肯定为数不少,你那样执著那样认真那样善良,连我都喜欢你,但我没有告诉她。
“我不愿意再结婚,我的所有精力和爱在和他的生活中被完全淘空了,就好像吃西瓜的时候在西瓜的尾部挖个洞吃掉瓜囊吐出瓜壳只剩下的瓜皮一样。我不愿意再去爱,虽然我知道无论怎么样爱的能力都存在,只要我还活着,但是我不愿意再去感受那种能力。来到小镇后,我几乎不再和过去发生联系,包括父母。我想我是让他们伤心够了,但没有办法,联系只会再带来伤害,做父母的都这样,什么你应该再找个人过日子,什么你应该找更好的工作。而这些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从根本上来说我已经不再寻求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但他们不可能理解。”
“就这样,我在这个小镇一呆就是四年,生活有如静止的画面一样平和,没有深入交往后的不舍和依恋,当然就不存在痛。闲暇下来就出去旅行,每天在田野散会步。偶尔伤痛袭来就躲在家里死死咬住牙忍耐,伤痛犹如潮水不时涌来,但终于慢慢平复,涌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程度也越来越轻。”说到这,老板娘咬了咬嘴唇,脸上浮现出愤愤不平的神情。“可是,即使这样也逃不了,我还是碰到了他。他出狱后到处打听,或求或问,终于找上了门。我和他大发脾气,从出生以来都没有那样生气过,破口大骂,凡是自己能想到的话都如同水一样泼到他身上。但他就是不还嘴,他想和我再重归于好,这我很清楚。所以不得以,我才利用了你。”
“别多想,你想用我的时候尽管用就是了。”我缓缓说道,一字一句的。“能为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刚才在听你说你过去的种种,许多已经淡忘的感触又回到心里。如同你不完整一样,早在很久以前我也残缺不全。自然,我经历的或许没有你那么多,但伤害这东西与年龄无关,只要我们活着,他就如同砂轮转动一样一点点把我们磨损掉。我所希望的是请你别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出自己的内心。”
“能抱抱我吗?”她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一声不吭紧紧抱住她,她在我的怀里开始抽泣,慢慢的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所有的眼泪哭干一样。不一会,我的肩膀就湿成一片。我的左手搭在她的肩膀,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像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虽然紧紧抱成一团,但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倒不是说她没有魅力,而是实在想不成别的,我的脑海全是她孤身一人整天忙这忙那的情景,忙着挣钱,忙着料理公婆,忙着拧紧自己松懈的螺丝,忙着忍耐别人的不理解和心里的伤痛。她那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的东西,这十年她该是何等的无助和迷惘,然而从始自终,她一直微笑着面对,避免伤害任何一个人,伤害的只有她自己。相比之下我是何等的自私何等的卑微和渺小,简直像唧唧喳喳的麻雀一样。
等她哭够了,我把她扶到床上躺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疲倦的神情,仿佛一下老了十岁那样的神情,不停的吸烟,心里堵得厉害。可能的话想在床上一直抱着她等她入睡,但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我喜欢她,不能保证一直抱着她也无动于衷。
“刚刚硬了吧,戳得我怪难受的。”她有些害羞的朝我说道。
“恩。”我脸红了。
“男人的性需求就那么强么?”
“这个我也说不好,好像身体惟独那个部位与心无关。”
“要我帮你放出来么,或者你想和我睡?”
“说老实话,非常想。”我站起身倒了杯咖啡,那里一挺一挺怪别扭的,我的脸又红了。
“但是不能,我不愿意那样做,那样做我势必看不起自己。”坐回沙发我接着说道。“或许有点口不对心,然而和一般的男人相比,我想我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给你个忠告好么?”
“好的。”
“凡是先做了再想,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所以到最后才迷失自己,其实你本来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莫非你认为我应该和你睡不成?”
“不是指这个。”她的脸也红起来,随即用严肃的声音说道。“只是想告诉你,你身上有这样的趋势,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多做少想,不管对与错,不管是与非,不管有意义没意义,想得太多做的就少,这是不应该的。”
“谢谢,可是我还是愿意先想清楚再做,即使这样的性格不好,说到底这就是我。”
“也罢,这也是你魅力之所在。晚安,我困了。”她打了个阿欠说道。
“晚安。”我说。
等我早上醒来,她已经不在。被子铺得整整齐齐,连一丝皱纹都没有,我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薄毯子,想必是早上她帮我盖上的。一时间我几乎以为是梦境,但整齐的被子,咖啡杯,肩膀的眼泪痕迹和衣服上她留下的气息告诉我她来过。我很想立刻去干洗店,但那不太现实,我得先去上班。
公司最近的事情比较多,一年中总有几个月这样。定单增加,测绘样品,绘画图纸,做报价单,天天加班到半夜,连抽个时间去次干洗店都不可能。
手头上的事情不再堆积如山,我马上跑去干洗店,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总有不好的预感。我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一个星期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什么都可能发生。这样的念头始终围绕心头,挥之不去。
来到干洗店,我登时目瞪口呆,门关得死死的,紧闸门拉得严严实实。我用力敲着紧闸门,知道敲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敲个不停。隔壁杂货店的老板闻声出来,看到是我,想起似的跑回店铺,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是我的衣物。
“干洗店的老板娘放我这的,说是你的衣物。”杂货店的老板说。
“她什么时候走的?”我接过衣物问。
“三天前搬走的,临走让我把衣物转交给你,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给你,她说来不及了。”
“没有说去哪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问也不回答,想必是去该去的地方。别多想了,都会过去的,她也许有她的苦衷。”杂货店老板同情似的看着我。
我头也不回往家走去,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句。回到家,我立刻把衣物倒出来,一个个口袋翻找,心想她或许留下了纸条或者信件,但所有的口袋都空无一物。我怔怔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难受得不行。她不应该这样,的确,我们不是情侣,关系也谈不上特别亲密,但起码她应该告诉我一声,哪怕留个纸条,让我知道她去哪里也好。我转念想,她或许不想让我知道,才这样匆忙搬走,连衣物都不亲自交给我。可是这不是她的作风啊,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的存在让她感到为难了?或者说那天晚上我应该和她睡,我和她睡了她就会不走?不,我摇了摇头,即使我和她睡了她也会离开,这我明白。正因为这样我才担心,才在这一个星期都不敢去她那里,说到底我其实也害怕,害怕面对面看着她离别,害怕自己想尽办法挽留她,害怕我们的关系深入下去。
想到这里,我觉得困得要命,好像有人拆下我身上的螺丝,卸下我身上所有的零件。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肚子非常非常饿,但是毫无胃口,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吃饼干的力气都提不上来。然而脑袋却固执的转来转去,思绪犹如陀螺一样旋转。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部浮现脑海,她说过的话,她有过的笑,她的怀抱,她的泪,她的依偎,她的过往。难道她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爱的能力,像风吹动竹林带来种种声音那样的能力,莫非她也喜欢上我不成?惟其如此她才急忙的逃开,难道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打住,别再想了。我记起她留下的忠告,多做少想,想也没有任何帮助。睡吧睡吧睡吧,你不困么,好好睡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再想不迟。
我祈祷自己不要做梦,什么梦都不要,让我睡就成。于是我立刻坠入梦乡,深沉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梦乡。自然,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自己行走在那个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溶洞,入口已被堵死,出口无处寻找。
虽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但我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向前,所有东西都模模糊糊,所有东西都看不真切,如同戴着墨镜看远处的风景。四下漆黑一片,黑到即使眼睛习惯也心生恐惧的黑,我背着背包在这样的黑暗里前行。背包?我蓦然意识到,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考虑过自己身上背有背包。我停下脚步,把背包里的东西都倾倒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芒辨认背包里藏着什么。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品,一些换洗衣物,几盒饼干,一包香烟。衣物折叠得非常整齐,好像刚从洗衣店拿回来一样。饼干,我不由苦笑起来,哪里来的什么饼干,喂,这些天我可一直在烤鱼吃,从没记起有什么饼干。莫非鱼骨头变成饼干想噎死我不成?真真搞笑得可以,饼干。
我打开香烟盒,深深闻了一口,烟丝的香气渗入脾肺。我摸遍身上的口袋和换洗衣物的口袋,没有找到打火机,连火柴都没有一根。应该有打火机的,我一直用它点火烤鱼吃,但现在打火机已经不见。罢了罢了,这算那门子玩意,简直就是愚人节的恶作剧。就在这时,我的手触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本子。我深深吸了口气,是记事本,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我一直寻找的记事本。记事本何以会在背包里,话又说回来,我那来的什么背包?我捧着记事本,字是一个都看不清的,模模糊模黑乎乎一片,犹如黑色的粉尘密密麻麻布满纸片,如同数以亿计的蝌蚪在狭小的水域爬行。我的心里突然串起一股无名大火,真想把什么香烟什么饼干什么记事本什么衣物撕得粉碎。过了许久,愤怒好歹平息下来,我犹如呆头呆脑的鸭子呆头呆脑看着记事本,看的过程里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鸭子。
鸭子,我叹息一声,把衣服裤子脱得干干净净,然后缓缓走到河中央,河水只没过膝盖。然而我刚走入河里,水位突然激增,仿佛溶洞里所有的水等着我下来,如同我的身躯片刻缩小,水位很快没过我的胸膛,还在不断上升。我想立刻跑出河面,但河水如同磁铁一样将我死死吸附住。
“等等,让我先把记事本拿着。”
我挣扎着喊到,但河水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只是一个劲将我吸附住,无奈我只得游泳起来,慢慢的,随着水位向上游去。不知道游了多久,力气好像从地底涌来一样无穷无尽。我游过一个又一个溶洞,然而后退不得,每当我想后退,河水就掀起巨浪将我冲向前方。算了,无可选择,这不是平凡之所,不可能任我随心所欲。即使我不愿意也只能向前,整个溶洞都洋溢着这样的气息。向前向前,我像可怜的小鱼被巨浪送入我不想去的地方。会是什么地方呢?地狱不成?地狱就地狱吧,总好过这样一直游泳,我是喜欢游泳,但总不能没完没了一直游下去,那岂不成了无望深海的无望小鱼,可怜小岛的可怜小虫。游吧游吧。
我就一直游着游着,水几乎感觉不出任何的恶意,而且连水本身的存在感也感觉不出来,我犹如空气里的尘埃游移,如同大地的泥土伸张。我现在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身不由己。至于是否会有尽头我全无把握,或许一直这样游下去,或许马上游到尽头。但水位不可能立刻平复这点还是感觉得出来的,那不是水,而是别的什么力量以水的形式把我推向前方。
终于,我看到前面有光线传来,如同手电打在墙壁上那样的光芒。有光自然就有出口,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拼命向前游去,说来也怪,当我看到光芒的瞬间,游泳的实感突然清晰起来,水也好,划动的双臂也好,真真切切一如从前。而自己游起来,速度就慢了许多,我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游到光明之处。那是一个仅容人穿过的洞口,高出水面大约十米左右,周围皆是巨大的溶乳,水面连接着一块巨大的石壁垂直伸向洞口,打磨得光滑无比。看到石壁,我油然涌起一种绝灭感,比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出口还绝望。这到底算什么,要折磨我尽管折磨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
但想要出去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了绝望,我像壁虎一样慢慢往上爬,爬不到几米又掉入河里,休息一会接着攀爬,如此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每次多少有一点点进步。正当我要爬到洞口的时候,河水突然涛声大作,掀起无法形容的巨浪朝石壁打来,只听得一阵巨响,石壁轰然倒塌。
“喂,喂,等等,这算什么?”
但由不得开口,我被冲出洞口,被冲入一条巨大的瀑布,瀑布从上飞泻而下。我死死的闭上眼,心想这下完了。耳边回荡着巨大的声响,呼呼呼,是瀑布飞流的声音?不,不对,难道是风呼啸的声音?不,不,声音清晰得多,好像一直在耳边。
我睁开眼,只看见一片浓墨般的黑暗,没有什么瀑布,没有什么风,我****躺在床上。怪事,入睡前我明明连衣服裤子都没有脱的。罢了,今天是不可以按常理来推测的一天。一直发出声响的是手机,它在黑暗里闪动萤光,并且像一个不依不饶的孩子一样发出呼声。我打开灯,想也不想接通电话。
电话是女友打来的,她用仿佛从墙壁缝隙发出来那样飘渺微弱的声音和我说着话。
“怎么搞的,这么久才接电话,莫非家里有别的女人不成。”她不高兴的问。
“哪里,在睡觉呢,睡得正香被你吵醒。”喉咙干得要命,话语也随之变得干巴巴的,我努力咽了好几口口水,越是这样越觉得口渴,连衣服也顾不上穿,站起来开了罐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
“睡觉,怎么这么早睡觉?”
“现在几点?”
“我这边才上午一点多,你那边也不过是晚上六点,搞什么,你一次也没这么早睡过。发生了什么不成?”
“最近工作忙得一塌糊涂,累得要死,所以不知不觉就睡了。”我撒谎道,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她势必生气好几天,这点我心里清楚。
我打开第二罐啤酒,一口气喝得一滴不剩,口渴才好歹缓解过来,但随即肚子轰然作响,实在太响了,以至于女友在电话那边也听了出来。
“上海下雨了么?雷声好大哦。”
“没有,没有下什么雨,是肚子饿了,肚子肚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随即想起似的问。“今天几号?”
“五月四号啊,瞧你这日子过的。”她用活像是和外星人对话的语气说道。
五月四号,那么说我睡了整整三天,五一刚放假我去干洗店发现干洗店老板娘搬走,回到家随即睡了过去。这觉睡的,难怪肚子饿成这样,不过惊奇一丝一毫都没有,以前我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睡眠,通常是连续几天不奋笔疾书写完想写的文章,然后倒下去呼呼大睡,连着睡上好几天,怎么叫都叫不醒。
“肚子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又睡了三天。”我一边吃着饼干一边和女友说话。
“三天?又写小说了吧,大好的假日也不出去玩,真是拿你没办法。”女友有些无奈的说。
“真和别人出去玩你又说三道四了。”
“谁叫你和女的出去,和男的出去就不行啊。”
“我又不是同性恋,没兴趣和什么男的出去。”
“你要真是同性恋就好了。”女友咯咯笑道。“对了,下个月我就回国了。”
“知道,数着手指头看日子呢。”我面无表情说道。
“听你那语气好像不开心似的。”
“哪里,开心得好像在山上采了一天蓝莓一样,只是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多开心你也听不出来。”
“真的开心?”女友问。
“不骗你。”我和气的说。“快点回来,想你想得要命,恨不得像吃饼干一样把你吃进肚子里,我就那么想你。”
“瞧你,还是这样没个正经的时候,不过你这样说我很开心。”说完,女友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以后,我立刻跑到镜子前面,镜子里那张脸犹如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一圈,额骨高耸,仿佛像远古的猴一样难看。只是三天而已,脸居然成了这模样。我不由长叹一口气,不过好看也罢难看也罢,那终归是我的脸。
肚子是填饱了,力气却仿佛被抽干一样提不上来,我很想好好摸摸自己的脸,但举手都有点吃力,于是只能像笨头笨脑的鸭子一样望着镜子里笨头笨脑的那张脸,那张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我努力尝试笑的表情,但怎么都笑不出来,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记得什么是笑。梦境的感觉依然如水一样将我包裹,脑海里翻来覆去是我在水里游泳的情景,想停也停不了。
别再想了。我自言自语起来。想也没用,你只是一个劲的想,无论发生什么都想来想去,没的徒增烦恼。况且你再怎么想,失去的已经失去。女友马上就要回国,让她看见你这付德性,肯定生气到不行。
“别再想什么过去,别让我也成为你的过去。”
我蓦然想起女友曾经说过的话。亲爱的,你说得对,握在手里才是真实,抱在怀里才是温暖。干洗店的老板娘说:凡是多做少想,最好什么都别去想,只要行动就行。
行动起来,我大声对自己说,笑一个。
但是笑怎么都不愿意出来,它像和我捉迷藏一样躲在深暗的角落,颦息静气等待我的离去。
我说老板娘,你带走自己的笑容也就罢了,为什么把我的笑容也带走,没有笑我该怎么办,我早已忘记怎么哭,现在又连笑也失去,你让我怎么办?好吧好吧,要带走就带走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带走的了,你愿意带走什么就带走什么好了。我得赶紧握住现在还能握住的点滴,哪怕是最微小的点滴,不再让谁带走。
我不想让一切都成为过去,我还有不想成为过去的人,那样的人,就是拼尽全力也不再放手,再不去想什么意义不意义,再不想什么对还是错,再不去想什么应该还是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