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あ蛮儿あ 图:小陈子
第一次来长安,我便见到了雪。
无数次听凤凰哥哥叨念,人界的热闹鲜活、人界的万家灯火。终得王母娘娘特许下凡修行、游历三界,我所见的人间,却是一片银白、万籁俱寂。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美,和寒冷。
前方不远处有处遮雪的棚盖,我缩起翅膀蹦跳着躲了进去。没有雪花直接落在身上,便不再那么冷了。
可没等我暖起来,只听“啪”地一声抽响,猛地一片黑暗。
“抓到了抓到了!”“让我看看!”好几个细嫩的童音同时响起,“别动小心它飞了!”,他们兴奋难掩,外面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直到被人握在手心摸出笸箩,我才明白,堂堂青鸾竟栽在几个稚童设下的陷阱里了!
请不要用那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眼神看着我好么!你们撒的那些稻谷我压根就没有看见好么!我只是来避雪的好么!
不过未化人形时我是讲不出话的,一切争辩在他们耳中,不过是徒劳的叽叽喳喳。
就是这样被幼年的李义山当作“战利品”带回家的,王母交代不可扰乱人间秩序,再生气我也便忍着,默默蹲在笼里,等待夜深......
可没等天黑他就将笼门打开,“你飞吧!”,那时的他稚声稚气。
我却不走了,因他不停背诵的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就算终年生活在仙界,我也从没听过这么美的语言。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李贺的诗对他后来的诗风影响颇深。然而十六岁时他就以《才论》、《圣论》两篇古文出诸公间,名声不逊于李贺。
我不知道,当时一念,便是一生。青鸾,为了李义山,自此留在人间。
“义山”是他的字,是我心底无数次的轻念。
当他念出“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时,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诗人。
不顾临行前王母的告诫,我幻化成人。
他只知自称“柳枝”的女子因《燕台词》而对自己心生爱慕,却不知,柳枝就是自幼陪在自己的青翼鸟儿。
那时他频繁出入于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府邸,与我自后院相识,只当我是令狐家的侍儿。分明初相见,却似旧相识。
怎会不默契呢,我已闻其诗书十数年。但当他问我“可晓诗文”时,我却摇头,轻声否认,“柳枝不曾习诗。”
他眼中的失望一闪即逝。可我怎么能在这样一个才情满溢的才子面前,称自己懂诗呢?
“柳枝”对他而言,是神秘又温情的,虽不通诗书,却对自己即兴吟诵的五言七律都洞悉深意,甚至连其中的比兴用典都十分了然。我活了太久了,他诗中的历史典故和神话传说,很多都是我经历过的,怎会不懂他的想象或象征?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后院“相会”,他出入令狐府愈加频繁,诗文也愈加幽微含蓄,深情绵邈。
一晃,四季轮转。他考中了进士,仕途光明,兴奋地告诉我,“柳枝,我要和恩师提亲。”
他是那样的前途广阔,却愿意娶一个侍女过门。千年以来,我青鸾就爱过这么一个人,他未负我。
然,我并不是令狐府的侍女“柳枝”啊!我是他豢养的鸟儿,青鸾!该怎么圆这个谎,我一时间手足无措。
不待我想出对策,令狐楚突然病逝。我不知道这对有待提携的义山意味着什么,只是窃喜天赐良机,我竟真的能以“柳枝”的身份嫁入李家、成为他的妻!我羞赧期待,满心欢喜。
就像意料不到令狐府的变动一样,我同样没有意料到凤凰的到来。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鸾儿,这么说,你这么多年都在当笼中鸟、根本没去历练?”
我这才想起王母的交代......不过,我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到天庭。
凤凰严肃起来,“你可知后果?”
我知,可我甘愿。
果然,王母震怒,却也怜我多年辛苦追随,最终只是剥去仙籍,此生不得复返蓬莱。
没有强抓我回去受刑,已然是顾念往日情分,王母待我不薄。然而,没了仙籍,我再不得人形。
“柳枝”就这么从他的生命里忽然消失了,在他最爱她的时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着了魔地寻找,却被告知,令狐府从来没有这样一名侍女......
他发疯、买醉,天地间,却再无柳枝。我眼睁睁地看着,却只能飞绕在他身侧,不停地啾鸣。
从此,他人生转折,不复得志。
后来,他频繁出入于华阳女道的道观。宋华阳与“柳枝”不同,满腹才情,且风情万种。
可她是妖!芙蓉妖!并不是什么公主侍女、待发修道!
可我无法告诉他,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再无法唤他“义山”。
宋华阳亦认出了我,嗤笑道,“堂堂神兽仙瑞,竟沦落至此,何其悲哀。”到底还是不愿惹上麻烦,新鲜感一过,芙蓉妖便绝情地将他拒之门外。
他竟也不伤心,似乎所有的情感都随着柳枝的离开,消失殆尽。
柳枝并没有离开!我一直都在!见他这般颓废,我多想告诉他,柳枝不曾相负。却只能挥舞翅膀,叽叽乱啼。
《柳枝五首》中,他笔下的柳枝是富商之女,被拒后嫁作他人为妾。也许在他心里,我就是这般不堪吧……不过化爱为怨,他终是走出了那段感情,娶了岭南节度使王茂元家的小姐晏媄。大红花轿,锣鼓喧天,却满眼寂寞。晏媄是得体且聪慧的闺秀,就算感觉到丈夫与自己的生疏隔阂,也以沉默包容了他的一切过往。二人相敬如宾,也算举案齐眉。
王氏眉宇间,与镜中的我有五分相象。
罢去盐铁推官之职,他闲归故里,不久病重。
回光之际,他竟没有任何交代,只是直直地指着鸟笼。我在笼中,也痴痴地望着他。
若我还是神鸟,必会去盗王母的兰芝仙草为他续命。奈何,我再回不得蓬莱。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渐渐衰竭。他这一生,我为他做的,都仅仅只是守望。
待仆从取下鸟笼递在面前,他费力地探出手,努力地打开笼门。“你飞吧!”一如当年。
大中三年冬,李义山病逝,享年四十又六。
我终是离开了他的笼、他的世界。大雪覆盖了新冢,立于青碑之上,我竟再不觉寒冷。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慇勤为探勘。终其一生,他都不知自己笼中雀鸟,便是真正的神鸟“青鸾”;亦不知我就是少年爱人,“柳枝”。
水边有人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凭声寻去,年少的义山拨开重重垂柳,见到了涂装绾髻、脱袜浣水的青衫少女。他轻声问,“你是何人?”生怕惊走了眼前精灵一样的娇人。
我憋着笑,展颜回答:“柳枝”。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乾。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漫漫余生,我终日徘徊在青冢之上,轻声哀声,再不复那年的天真无忧。
灵琐知何处,青鸾杳不回。
只是,人间再无李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