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芽认识莫归路那一年十三岁,莫归路十七岁。
那时的草芽还是个头上扎髻,脸蛋儿光溜溜泛着小孩儿皮肤的光泽,喜欢机灵地眨着眼睛,顽皮地跟在师姐身后蹦蹦跳跳的孩子。
女儿村向来出美女,行走在江湖里的人们对于女儿村得知的最为清楚的事情,除了她们的毒与暗器,或许第三件就是这事。
而那些年正是盛世,国泰民安,上下一片祥和。正如每一个繁华的世代,人们的安平生活却仍旧要建立在一些人的血肉之上。
暗行**江湖的人们,他们一生里或许很少有机会像普通的人一样,不理世事纷争,买一片土地和心爱之人没有涟漪地生活下去。这些人所背负的使命,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手去拨开乌云,开一片晴空。
却要在自己伤痕累累之后将那片晴天无怨地送给别的人。
草芽还不明白,从他六岁那年进入女儿村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也不是那群漠漠行走生活的人们中的一员,她的一生或许都将奔波撕杀,直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支撑下去。
而她的那些年满十六的师姐都已开始踏出师门,游走于江湖之中,用自己的性命去拼斗。只是她们所做的一切,却只为给别人幸福。
那一日草芽站在路口,在一群笑靥如花的师姐中窜来窜去,像小猴子一样在人群里咯咯地笑。然后在她抬起头,望见碧色天空的那一瞬间,突然人群开始嘈杂,又很快安静下来。
随后就听到负责接道的师姐喊:“方寸山弟子来访。”
草芽知道方寸山有“残风剑”的大师兄越夔离,还有一个“玉面冰山”的大师姐寒峭儿,除此之外知道他们的师傅是个胖胖的老头儿,爱摇着一把扇子,捻着胡须在大堂上说教。
那时很多见过没见过那人的师姐,都把英俊凌然的越夔离当成心目中的头号王子,草芽就是怀着对传说中的那人的万般兴趣,才如此期待地穿梭在人群里。
当她听到方寸山的时候,马上兴奋地跳起来,狠命地在众师姐身体筑成的人墙里挤着,终于挤到最里层的时候,却一个踉跄没有立稳,便直直地朝方寸弟子的队伍里摔去。
莫归路就在那样的情况下与草芽来了个第一次亲密接触。
那时他正跟着门派里的师兄师姐走在队伍里,对旁边一群绝美娇媚的人儿目不斜视。那一年他才刚刚跟随着上边的弟子一起行走江湖,还只是个无名小辈,所以众女孩子的目光都只停留在那个走在最前方的大师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的他,他也没有兴趣。
当一个小小的身体朝他猛然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只条件反射地将那副小身体接住,草芽就这样被莫归路搂入了怀中。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子那样抱住,虽然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接触到的那副与自己不一样的身体却仍旧带给她一阵莫名的颤栗,并且那人身上没有自己时常闻到的女儿家的香气,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少年的**气息。
草芽就愣愣地呆在莫归路的怀里。而另外一个人也愣愣地望着被自己紧紧搂住的那个孩子。她没有成年女子的婀娜身段,没有妖俏艳丽的面容,却也没有那些人的扭捏作态和让人反感的脂粉味道。
就这样一个被人搂着,一个搂着人。两人石化一般的暧昧动作终于还是被一个师姐的大声咳嗽声分了开来。
同时清醒过来的一刹那,莫归路像扔苍蝇一样推开草芽,而草芽也像避瘟神一样地跳离开去,回到女儿村的人群里。
然后莫归路就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情,跟着自己的门派踏入了女儿村大门。
草芽对着那个背影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哼了一声。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与他无可避免地牵连在一起。
那时他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自己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人,与他在人海茫茫里已第一次相遇。
五年之后方寸山内乱,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完全“清理好门户”,莫归路那时已是世人皆知的后起一辈中的英俊小生,人称“云灭剑”的莫世子。
那几个月他致力于帮助大师兄处理门中之事,便很少再如前几年那样时刻在外奔波。而五年之前被他从人群里接住的孩子也早就忘记,只是潜意识里总是有一个不甚清楚的脸谱在脑海里俏皮地晃来晃去。
方寸内乱结束后,王府里来了人,说是季王爷病重,要他立刻赶回去。
莫归路是季王爷莫田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小被送往方寸山习习生活,早已经习惯了江湖那些东西,与**却少了应有的那份关系。
而他这一回去又是半年。
半年中在方寸进行了五年一度的门派交流,其间自然有十二大门派里的女儿村。
这时的草芽早已是个大姑娘,却仍旧不减当年的调皮性子。而她在抱怨着方寸为何建在这么高的鬼地方的同时,也想着很久以前那个失态抱着她又像苍蝇一样甩开她的少年。
却说不上是怀念还是讨厌。
而这一年她的心里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憧憬,就是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被人广为流传的“灭云剑”莫世子。
所以当她一方面怀着看热闹的心情,一方面又想见到那个莫世子,一方面还想着是否能遇到当年那个坏蛋的这时候,却没想到方寸山竟然建在这么高的地方,站在云雾缭漫的半山腰,看着眼皮下的世界,兴趣陡然减了一半。
而她如当年一样凑足了热闹,却失望地听到莫归路回了老家的消息,也没见到那个扔开她的小坏蛋。事实上就算她再见到他也未必还能认得,而她自然更不知道,那个在她印象里极为不好的少年,同时却也是她憧憬地不得了的莫世子。
于是两人的第二次相遇就这样错了开去。
第二年三月开春,草芽突然得到了自己生平第一次单独行动的机会。
以往都因为她那丢三落四稀里糊涂又没有个准的性格,门里从来不让她自己出去做事。所以这一次当她接到任务的时候,兴奋了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顶着个大黑眼圈见到为她打点包袱的师姐,被对方掩嘴嘲笑了好一会。
草芽头一次一人出门,对于这份“自由”怀着难以铭传的美妙感觉。
于是当她穿过寂静的山路来到莫城,看到热闹街市的那一刻,竟然忘记了自己有事在身,径直就蹦了人潮里去。
这一日是莫归路在季王府的最后一天,在季王爷康复后他坚持要回师门里去。随后便在三哥的陪同下,准备“逛”完在家里的最后一日。
溪亭泛舟,两旁烟柳无数,鸳鸯沙堤日渐暖,如果不是在被人从桥上飞下,并直直地就将他扑翻在船板上,并打翻了一船水果的情况下,这对于莫归路来说本该是异常美好的一天。
这一年他们都各自长大,特别是草芽,早已脱胎换骨,除去了当年的小丫头貌儿,换了一身的清雅俏丽,只是那性格仍旧没有改变,冒失莽撞如同小野兔。
当她大叫着:“下面的快闪开!”的同时,已经毫无偏差地将无辜的莫归路做了自己肉垫来使,分寸不差地撞他在地。
事实上本应该是这样,在阳光三月,两个命中注定的人,在溪亭的桥上或船中相遇。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间互相生出莫名的似已相识非你不可的感觉,男子便在回过头的瞬间,一把捉住了对方的纤纤小手,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然后对方红了小脸,低了头,微侧身,羞而不答。
从此以后双双结识,感情越来越深,最后永结同好,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或许本该是这样。
可是草芽和莫归路的两次偶遇,都只能让人这样哀叹。孽缘。
第一次她从人群里扑过去,落到他的怀里。还好,那时她还小,力道不够大,又是在平路上,两人都相安无事。第二次她被一群人从后面追,跑得没有力气的时候,见到下边有船经过,便毫不犹豫地喊着闪开,一边已纵身跳了下去。
这让莫归路对草芽的印象非常不好,就如当年草芽对他的印象一样。
当她从他的身上爬起来,看到他眼底无名怒火的时候,觉得为什么这个场景如此相似,就像当年自己飞入另外一个人的怀里,有着差不多的感觉。
而她没有想过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想,是不是男生给人的感觉,都是如此。
另外一个人却异常生气地爬起来,一身狼狈、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她,英俊的脸上青筋暴走。
草芽见他的那架势已知大事不好,便急忙解释,说自己被一群坏叔叔追,走投无路,见有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仿如一树梨花压海棠又迷倒众生的偏偏公子游船而过,逼不得已之下,只好跳船求生。
装得一副可怜相,却一点都不诚恳的态度让那人更加愤怒,可惜莫归路看着这丫头就气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要如何反驳训斥,只气得涨红了脸,憋到最后大叫一声:“快给我从这船上滚下去!”
怀着极其闷结的心情回到王府,二话不说便收拾了包袱走人,任一群人在后边如何挽留也无济于事。那时的莫归路只想着快点离开这地方回自己的山上,就不必再见到那个气得他话都讲不出来的疯丫头。
谁知道这本身就只是个开始,而五年前那段小序曲,就像是小说里的楔子,只是为了引出后文。如此而已。
这一次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和当年那孩子是一个人。
而她也一样,对于他一无所知,以为就此擦肩,再无见面可能。
只是天意爱弄人,哪有你想的是如何就如何的道理。草芽匆匆办完事回到女儿村的时候,已经在路上知道了人魔族起兵冲突的事情。
三界之中,总有些事情,出常人所知,出人所料。就象他们,不仅要暗行江湖**,也同时要时时堤防着魔仙两族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要披战甲,变成另一个常人所不知道的自己。
这时便是为人类而战,而不再是与他人为敌。
草芽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与外两族接触过,三界之道,本是互相克制,一般来说相安无事。只是每隔个几百几千年,却仍旧要因为某些原因而互相动手。
而这一次,竟被草芽给撞上。
于是终于有了草芽与莫归路的正式第一次见面。
草芽本在想,自己憧憬里的那个莫世子,是不是更胜大唐**里的那个绝世美男子程安然。大唐那人她曾经见过,被人吹得沸沸扬扬,说是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
结果草芽看到他的时候,只是吐了吐舌头,想,原来真的是不过如此。
于是她还是更向往见到被自己理想化了的莫归路,想他才应该是世上最英俊的那一个。
那日她第一次拿着月光,兴奋的程度不减她一个人出门那时。
月光本是女儿村的传门武器之一,有“皎如白玉,清如月光”之称,月光配着草芽的样子倒是合拍,可惜只有认识的人才知道这丫头性子里的野,哪里和那皎洁清柔之类扯得上关系。
只是草芽虽然顽皮,实力却是有的。每一种武器都有真正属于它的主人,而在很多年前,这小东西就已经注定了有一天会交到草芽的手上。
当她一面激动地拿着月光一面等待方寸山的莫归路的时候,连见面应该怎样和他打招呼,怎样给他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都已经全部想好。
终于听到外边有人喊,方寸山——
人家还没喊完,草芽就已经按奈不住,直接跑出了大门。
然后他看到一群方寸山的弟子,在众人里寻找那个“最英俊不凡”的莫世子,结果看来看去众人长得都差不多,而她最后看到一个似曾相似的身影,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原来那人是自己上次撞翻在船上的可怜少爷。
于是她立马缩了头准备溜回屋里去,免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时候却听到有人喊:“莫世子也来了啊。”
于是草芽又改变心意,决定先见见莫归路再说,至于那个见到她可能会暴怒的少爷就先不管他了。
她转回身,朝那人喊的方向看去,却看到自己最不想见到的那个冤家,正回笑着和人家打招呼。
于是草芽终于平身第二次僵化在原地,头脑里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接受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
过了很久草芽觉得眼前的视线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缓缓又麻木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副熟悉的脸孔。
莫归路意味深长地朝她笑着,看得旁边无数女子心中妒忌,却只有她自己顿时清醒过来,满身恶寒传开,然后便长声尖叫着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完了,以后准没好日子过了。
早已把那什么英俊风流的莫世子抛之脑后,只剩下那张颇有深意地笑着的脸。
月光套在腰上,清寒地静然不动,却无法平息住那狂乱不安的心跳。为什么那两个人会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上次那张愤怒的脸此刻看起来会是如此邪魅?为什么自己好死不死偏偏要去撞那个叫莫归路的?为什么要被分到和他一组?为什么一刻之前还如此期待和他见面现在却怕得像个小兔子?
对了,为什么要怕他。草芽想,不就是撞了他一下嘛,他一没受伤,二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的,道个歉不就完了,以后各行各的,互不相干,反正一个组***,只要不和他分在一个队,也没多少直接打交道的机会,那件事慢慢就会忘记了,一忘记不就没事了?
想到这里草芽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不少。
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凑巧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