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十四岁,师兄越夔离曾对莫归路说,要想保护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直守在他身边。这话是很久以前同门派的一个前辈留下来的,在方寸山里广为流传。
那时莫归路对于自己职责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也没有想过自己在哪天也会倾尽一切地想要去保护一个人。
在年少时的莫归路眼里,看得到的尽是长远的民生国计,他所在意的是身为世子的自己如何能守护好这江山河图天下苍生,却从未为自己的未来计划过。等他在后来的有一年遇到了那个动如脱兔的草芽,当她像只小猴子一样从桥上毫无预兆地跳到他的身上后,他生命里有些东西才开始慢慢变换形成。
可是要保护一个人,就算在他的身边,却仍旧可能与她失之交臂。他在很久以后想起那句话的时候,很想跑回方寸山去对越夔离这样说。
这一年入秋,战火开始烧向两族战场以外的地方,天下开始恐慌。
妖魔入侵的横言四处播洒开去,人们没有方向地逃离,许多不久前还盛况繁华的城市突然之间一片零落寂茫。乱了方寸之后,**便真的一发不可收拾,魔族趁虚而入,来势汹汹,大破无数城池,越战越勇,不见半分松弛之势。
两人被召回总部,接下来很快便开始了深入敌人中心获取情报的任务。和两人一同前往魔族中心的,还有另外几个组织里的几人。
隶属于猎杀一支的,大唐**的两人、禁卫军特种队里的一个小组四人,和隶属疗系的化生寺一名俗家弟子。此行九人,是在整个王朝军队和江湖各大门派里所选出的最优秀的人员。皇家和总部,已全然将人类命运压注在他们身上。
入秋之后的夜晚,总是月明星稀,风凉簇簇。草芽突然发现,自己和莫归路在一起的时候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吵架打闹,竟然是躺在一起望夜空深沉。
草芽总是想起那个星群似海的晚上,俊然洒脱的莫归路,白衣如雪,飘渺出世。那人轻逸游走在敌人中间,不像是在进行一场战斗,更像是一场由莫归路所演出的绝世舞蹈。她记得他一面挥剑,一面悠然地念。月光本清寒,奈何七月天。
月光月光,从她第一次拿到那武器,等待着她所憧憬的莫世子的出现那时开始,再历经了两人冤家路窄被分到一个队一组搭档,两个月的练习,一个夏天的共赴任务,再到如今,原来不过是半年时间,而自己却已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和那人早已识得,不分彼此。
那时在暗行有着习惯,当队里的人员接到极为危险的任务,自己觉得有可能会一去不返的时候,便可以在暗行专署的传书上留下自己最想要说的话,若是此人真的在这之后牺牲,在他入葬之后便由掌管此书的人将他所留之话按他的要求公布给某些人。
而牺牲者的名字将永远记录在这支部队的名册上,暗行存在一天,他们就将永远被铭记在自己的队友心中。
草芽想,我或许应该给他留些什么,免得有一天我要是光荣牺牲了,这人说不定会哭得稀里哗啦也说不定。
然后草芽就自己咯咯笑起来,从河边一直跑回分部,再匆匆穿过几条回廊几个院子,咚咚敲开了书房隔壁的门。
后来莫归路在传书上看到草芽留下的丑丑的几段小字,下角还“附赠”着一个画得十分滑稽的自画像。
莫小狗,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千万不要真哭得像只小狗。其实我也在那个你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你噶,嘻嘻。
我现在要告诉你我的秘密,千万要保密的。我第一次喜欢的其实是我十三岁那年在村里撞上的一个很坏的家伙,可惜只有一面之缘,后来再也不见。等我十七岁的时候,开始幻想一个和许多人一样的人,我想象他有着无人可及的相貌,有着让人倾心的言谈举止,有许多别人所无法企及的绝世之处。我想他应该是不属于这个世间,是一个遥远的幻象。
可是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溪亭的船廊,我从桥上跳下去撞翻了他。他站起来狼狈不堪又很生气地怒视着我,却气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那时的你是多么可爱,那个对着我发怒的莫小狗,是那个春天里一出别致的景致,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又想捉弄。
只是没想到,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从我在桥上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全都将它们解释成我对你一见钟情的结果。你要相信这绝对不是对我当初无理行为的一种开脱,就算你不相信也要强迫自己相信,对于我这么一个温柔可爱矜持内敛的善良小姑娘所说的话,如果你敢持怀疑态度,一定要遭天谴的!
莫归路,如果你真的看到了我留的话,就表示着我已经不在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一个人究竟有没有下辈子。但是我却很想很想知道,如果真有下辈子的话,我还会不会遇见你,当我遇到你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起你。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又会不会还记得我,会不会再遇见我,会不会还和我一起玩,一起看夜色星空。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会等你,就算你不再记得我也不要紧。
我真想看你凯旋而归时的样子,一定是英姿勃发,俊朗傲然。莫归路,我突然很不甘心,为什么自己非要在这里写这些,为什么你要看到。等很久以后你已经变成大人,再变成叔叔变成老爷爷的时候,草芽却已经在和你不一样的那个世界。你一定要记得我,不然我会寂寞的。
草芽上,附赠草芽可爱自画像。
看到最后,莫归路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一直在幻想一个结局,故事最后幸福收场,里边有英俊洒脱的世子莫归路,有俏皮可爱的孩子草芽,有无数人群在城市中穿流如昔,热闹如初。
可是他的结局里有幸福的人群,有繁华再现的城市,却独独没有了那个没有规矩大声叫他莫小狗,端着凳子追着他跑来跑去,对他笑着讲述未来的他的草芽。
他拿起那本书,撕下自己对草芽留言的那一页,上边只有四个字,倾注了自己全心情意。可是那个人再也看不到。他还来不及告诉她,她十三岁那年所遇见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莫归路。
而她五年之后再遇到的那人,其实早在女儿村时已经相遇。
莫归路想,或许一切真的是注定的,注定我们要相遇,却又要错肩而去。那个草芽倒下的夜晚,月光仍旧如此明亮,却白得惨然,不再清朗。
从此以后的月光,都不会再那样柔软如水了,草芽。
莫归路,莫归路,我找到了!
笨死,小声一点。莫归路连忙伸出手掩住草芽的嘴,黑漆漆的密室里,两人在一番翻找后终于将魔族兵部的计划书找到。这意味着一旦将这份薄薄的东西带回去,战势大局便会有巨大的逆转,人类将反败为胜,取得这场分不出正邪的战役里最后的胜利。
草芽眼睛溜溜转了几圈,然后将计划书很郑重地放到了莫归路手里。
两人从密室里出来,准备放出信号让其他几人收队,然而风过影动,转瞬间两人四周已经围了人影重重。
兵部重地,留守此处的魔族战士全都是如莫归路一般的精英,平日数十个小喽罗两人从来不放在眼里,然而眼前却是个个与自己实力不相上下的敌军,如果硬闯,两人都有可能葬身此地。
停顿片刻,草芽突然微微撩嘴笑了,莫归路,反正计划书我已经拿到,我就先走了,你留下来拖住他们,等我回了总部再找人回来救你。
话音不算大,正好足够让对方听清楚,莫归路听草芽的话,已知道她的意图,叫了一声不要!然而草芽已经出手伤了面前的敌军准备冲出重围,一干敌人全都朝草芽而去。
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他能听到。
草芽说。
莫小狗,快走。
这话成为两人的永诀,草芽死后,他的耳边一直都回响着她的这句话,长久反复,萦绕不去。那个为自己引开众敌的草芽,在另外几人赶来的时候已经满身鲜血地倒在了苍白的月色里。
莫归路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没有机会与她一同看河山复苏人们重建家园,天下复原如初。
那个月光惨然的夜晚,和队友一起杀出血路的莫归路抱着再无温度的草芽,泪水汹涌模糊了双眼。他的怀里是她用生命换来的敌人的计划书,身后是他的江山万里。
他看到那个在敌群里拼死撕杀的孩子,拿着她的月光,倾尽自己的短短一生,以换取那份宝贵的情报。血在莫归路的眼里飞溅,染红雪白衣衫,他只记得自己杀了进去,看到她浑身鲜血,缓缓倒下。草芽那双曾经时时清澈的眼睛最后望向他,不再空灵闪动,他大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再也听不到。
草芽这个名字,便从那时开始成为莫归路生命里的最痛。两人间这段短短的过往,都变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七日之后回到分部,知道大势将扭转之后,莫归路没有任何理由地辞去了自己在暗行里的职务,遂独自回了莫城。
三个月后,人魔两族谈判落成,人族交出当初生起事端的败类,魔族收兵,并签下盟约,五百年之内互相不再挑起任何争端。
两年之后,人们的生活很快恢复到战争以前,那段阴影已在绝大多数人心里逐渐消散。
三月风光无限,莫归路溪亭泛舟,回王府途中,偶听说书人讲起两年前两族战事,里边提及各路勇士,故事被讲得荡气回肠又慨然悲凉。世子突然心惊,匆匆赶回暗行,找出传书,果然见到草芽当初为自己所留之言,遂又回了莫城,提笔写下当年自己所落成的四个大字。
第二日王爷在莫归路房间发现他在离开之前留下的信,信中说不回勿念。
果真从此再无人见过曾经风光无限的英俊世子,除了暗行中个别人,也不再有人知道莫归路与草芽之间的断不了的纠葛。
莫归路十七岁那年遇到十三岁的小猴子,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
二十二岁那年随三哥泛舟溪亭,遇到飞天而下的草芽,以为是二人初次相遇,并结下梁子。
不久后战争开始,两人分到一起,并肩执战,那段时间成为他一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二十三岁时,草芽十九,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两人之间的所有往来成为记忆。
二十五岁,路过市街听说书人加油添醋地讲述战争史,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那个主角问另外一个主角,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在了,会不会等我。另一个人回答,不会,我会去找你,除非哪天将你找回,否则就算是翻遍整个江湖也不罢休。
莫归路想,如果你在等着我去找你,那我就从现在开始,不管你在哪里,会在哪个时候出现,还会不会如你所说记得我,我都不会放弃。
那一年是国纪七一四年。
六十年后。溪亭光酆楼。
三月开春,一群华衣少年在楼中饮酒玩笑,并不时指着楼下哪处景致互相作诗对唱。
只有其中一名白衣少年,虽然偶尔与其他人谈笑几句,更多时候却是独自坐在桌边,望着街上湖中人群,目光始终像是在人潮里搜寻着什么。
子虞兄,又在找你的小猴子拉?一名少年坐回桌边,端起杯子朝他戏笑起来。
穆家的大少爷穆子虞,从小就有个奇怪的嗜好,只要在街上,就喜欢不时的在人群里望来望去,和一群朋友喝酒,也喜欢独自找个靠窗的位置,眼睛总在不断搜寻着什么。别人问他,只说在找一只小猴子,便不再多说。
而他这样找他所谓的小猴子,已找了十几年,却仍旧没有结果。
穆子虞却从来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心态眼光在看他,每每出门,总是不会忘了在人群里观望。这一天自然也不例外,一边端起茶杯,独自细细地微笑,溪亭的桥,就在离光酆楼不远的地方,在河旁垂柳中隐隐现出轮廓。
草芽草芽,原来人真的是有来生的,只是我虽然还记得你,却不知你是否仍在等我。
穆子虞不是没有想过,也许草芽早已经投胎转世,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三姑六婆之类的老婆婆,或者草芽的这一世,未必同前生一样是个小女孩,也许经过一世轮回,成了名与自己一样的少年也说不定。
然而尽管有无数种揣测,穆子虞依旧不断地找寻着。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曾许下的誓言,就算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找寻那个他曾经错过的孩子,他也绝不会后悔。
正想着,却见远处一抹红影在人群里穿梭着,逐渐朝光酆楼而来。
穆子虞的心突然之间跳得异常急速,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眼看那身影离自己所在之处越来越近,这衡风山庄的少主嗖然站了起来,眉开咧嘴一笑,朝下方欣然自道,草芽啊草芽,找了你几十年,今天终于把你给逮到了。
说完一把拿起剑,也不理身旁同伴的诧异眼光,一脚跨上了雕花格栏,纵身一跃,便朝那在街上窜来窜去的红衣孩子笑着飞了下去。
[完]
下篇预告: 之 [红莲] 浮生薄缘
三百年后,他仍旧还记得当初自己的那一抹坏笑。
他望着那倔强的人说,我并不特别,可是你特别,所以不管如何风云变幻世事更替,你都依旧能从万千人海里一眼认出我来。
可惜这终是一场不会有结局的游戏。三百年后,忘川两头,隔着仙与魔那一道永远的鸿沟,红莲开满一个世界,隔绝彼此的命途。
在两岸火光里,他们等待着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