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似乎是无所不在的。
小河缓缓流动,月牙儿倒映在上头,摇曳著弯弯的曲线。
彷若在笑。她想。
斜倚著柏杨树的身躯微往前探,柔若无骨的手撩拨著流水,这渗凉的空气、渗凉的水,与自己的体温相同,怔怔望著河中水,以前,很久很久的从前,它们会穿透她的掌心五指,顺畅地向前流去,可如今,她竟有了形体,掌心能掬起一捧清澈的水。
那对眼仍是瞧著,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河面,不知在端详什么,但绝对、绝对不是就著微弱月光打量著自个儿的脸蛋,因为,仅除了眉似的月娘,河面上没有人的倒影。
她是不该存在的,没有温暖的躯体,她只是一缕幽魂,又为什麽,她会有那麽清晰而善感的心绪?不懂呵……
莫非久在阳世徘徊,沾染了人气,多少,有点儿像世间人了?
她恍惚思索、恍惚地笑,不远处几户人家临水而居,小院内传来狗吠声,还有女人高亢的叫骂,语调清亮精神,炒热冷淡的夜,打破原本的静寂。
“小豆子!你这短命赖皮脱兔儿,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肠,这会儿就剩著九串,还一条呢?!藏去哪儿啦?!”忽听到杀猪似的哀叫,小豆子肯定又被扭耳朵了。“你给咱过来!你这不蒸不烂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给咱讲清楚啦!香肠呢?!”
“哎哎哎……疼、疼啊娘、娘,香肠不是豆子拿的,太阳下山时,它们就变成九串了,我也不知道——”声音像在吸气,“哎咬哎……疼、疼,轻点儿轻点儿啦——再拧,豆子要假豆变真豆,没了耳朵,光溜溜一颗头。”
“还有嘴撒赖?!难不成香肠自个儿会飞,噗噗噗就飞走了?还是山里来了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哼!他们有胆子来,还得瞧咱肯不肯放他们回去!”
她愈说愈精神、愈骂愈活力。
“娘、娘,对!被叼走的,肯定是,哎哎哎!这会儿你拧错人啦!痛啦!”
“哟——你猴子啊?给个竿子就顺著往上爬?!”
“不是我、不是我!你问黑头啦!”
忽然一片安静,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院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叫骂,夹杂狗儿的哀呜,好不凄惨。
“臭黑头死黑头有嘴巴吃没**拉屎!老娘哪儿对不起你?!要你看门,你倒好,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肠给吞啦!养著你做什麽?!****的家伙,乾脆卖给老李做香肉,还能挣几个子儿!”没有虎精蛇怪,倒有只馋嘴的老狗,监守自盗,防不胜防。
“啊呜……啊呜呜……汪汪,呜呜……”狗耳被拽著,听到“香肉”两字,它发出又凄凉又可怜的哀号,以博取同情。
“娘,小声点啦!桂花和棒头他们两家又点灯了,肯定是教你吵了。”男孩说得莫可奈何。
意识到吵了邻家,她稍作收敛,但天性使然,压低的音量仍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气呼呼的。“咱大声嫂说话就是大声,天生嗓门大,方圆百里谁人不知?!”
“是是。娘说话是响了点儿,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小豆子精灵性子,跟著卖乖陪小心,又说了好些安抚的话,一场香肠风波稍见平息。
过了会儿,就听大声嫂骂著:“去!你这只癞痢黑心肝的,今晚不准睡在院子里,到外头吹夜风,好好想想。往後再贪嘴,咱真把你送给老李!去去!”
“呜呜……啊呜呜……”
“少装可怜,老娘不吃这套!”接著是关门落锁的声音,还听见她喊著:“豆子,脚洗乾净再上床,弄脏咱新铺的被单,老娘打断你的**。”
豆子家的灯终於熄了,桂花和棒头两家的灯也跟著熄了,夜恢复平静,只有虫声蛙呜和小河的低吟。
过没多久,一只动物垂头丧气、四脚缓绶地踱至小河边,喉中发出呼噜噜的呜呜,好似很不得志。蓦地,它彷佛察觉了什么,呜音一顿,四脚停住,一颗大黑头抬将起来,两颗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杨树这方。
“黑头,又被赶出来啦?”她对它笑,微弯的唇角是温柔而亲切的。
识得热面孔,因突生警戒而竖立的皮毛放松下来,它委屈地摇摇黑头颅,动了动耳朵,然後老牛拉车似地踱到她身旁,“咚”地一声趴了下来,黑狗头就搁在两只前脚上,对著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呜。
“好了啦,谁教你贪吃。”
冷冷的指尖顺著它的头毛,大声嫂骂它癞痢,其实狗儿颈部以下是奶白色的毛,虽非光华似锦,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一颗狗头,黑得乌亮乌亮的,名字取得刚刚好。
“唉,大声嫂一家孤儿寡母,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就帮人家做些香肠腊肉贴补家用、供小豆子上学堂,你吃了一大条,她当然心疼。”
“呜呜……”好像在自我反省,那黑滚滚的眼有了愧色。
见状,她好笑地轻摇螓首。“好啦,别难过了,明儿个天一亮,大声嫂气早消了,可没空闲来同你计较。”大声嫂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雷声大、雨点小,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她在河流水岸已飘荡无数个年。
身後有声响,她和黑头同时转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仅著中衣,裤子是随意套上的,前後还弄反了面。
“黑头,你在这儿。”小豆子蹑手蹑脚走来,手中抱著一大团高过头顶的乾稻草,那模样很滑稽。好不容易来到黑头身边,才要开口,却连打三个喷嚏,寒毛没来由竖了起来,“唔唔,今晚怎麽这么冷?”他自言自语,东看看又西瞧瞧,昏暗中什麽也没有,甩开莫名的感觉,他将稻草铺叠成窝。
“你睡在乾草堆里就不那么冷了,明儿个娘不气了,豆子再带你回家。听话,快睡,我也要去睡啦。”他压低音量,拍拍狗儿的黑头颅,才又偷偷摸摸地溜回去,一路上不住地搓揉两膂,无意识地打颤。“冷……好、好冷……”才初秋,没道理冻成这副德行,他加快步伐,只想躲进温暖的被窝。
“呜呜——”黑头起身移动位置,趴在乾草堆上,鼻子唤了嗅味道,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黑脸一顿又搁在脚上,摆好标准的入睡姿态。
“唉……你真好。”有人关心著,真好。
她也普享受过那样的感情,体会过亲人给予的温暖关怀,该是好久好久的从前,久到已记不清亲人的容颜,久到一个朝代换过一个朝代,久到这河岸人家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尽在她的眼中。
她不怕这样虚无的飘荡,只是有些倦了,有些寂寞了。
“黑头,你知道吗?”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著,手抚著老狗,“秋娘的家人替她招了门亲,那男人拾走了写著她生辰八字的红纸和一块鸳鸯玉,**亲还掷茭问她心意,秋娘自个儿也答应了。”她学著黑头,将下颚搁在弓起的双膝上,缓缓道出今夜为何消沉又惆怅的原因。
“黑头……往後,我又是单独一个了。”
其实,她一直是单独一个,在偶然之下才与那个名唤秋娘的小姑娘相遇。
秋娘是病死的,芳龄二八便香消玉殒,因生前未许人家,亲人将她安置在祖宗祠堂旁的小小庙坛,如今已过两年,等待轮迥仍是遥遥无期,又无法受宗族供奉,孤零零的无所依从,才会向亲人托梦,想寻一段冥婚。
黑头静静睨著她,眼皮有些沉,欲振乏力,鼻头发出微微的呼噜声响。
她静谧莞尔,为自己的感伤觉得好笑。
“魂魄也能有自个儿的姻缘吗?”没谁能为她解答,这是一道好难好难的问题。“若有!我可不可能也求一个?”
情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生前不懂,如今不懂,从来,就不曾懂。她咬唇想著,然後慢慢地解下腰带上的串铃儿,当她由黑暗的浑沌中走来,意识到自己是一抹幽魂时,这串铃儿就一音系在腰间,是她生前最爱的饰物。
应该是最爱的,要不,她不会带著它穿过阴阳的界线,应该是吧……唉,她有些****,有好多好多的事,她都****。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记不得自己了,忘记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执地在这人世飘游,如无根浮萍、风中柳絮,没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没谁知道她,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机伶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惊惧。
“只求一个,我……只求一个……”她合手包住串铃儿,垂著眼眉低低喃著,对著夜空、对著月娘、对著满天星斗。音到风静了,草丛里的虫子睡了,岸边的蛙儿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将一串铃系在柏杨树枝上。
串铃小巧精致,在她身上静无声响,就当她指尖放开它的刹那,那铃儿随著柏杨树枝颤颤动摇,竟流泄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伫立在寂夜中,下意识聆听著那可爱的声音,清灵灵的,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极爱这串铃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静。
不为香肠也不为腊肉,不是大声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头。
“臭黑头,癞痢短命的,你著了魔啦?!叫叫叫,还叫不累吗?”门咿呀地打开,大声嫂披著上衣,对住小院里那头朝黑暗处猛吠的狗骂著。“吵得人不安宁,咱拿根线把狗嘴给缝了,瞧你还叫不叫?!”
“呜唬……唬……”黑头稍稍收敛,又似极不甘心,仍对著外头低咆,前脚僵直,两个铜铃眼宜勾勾瞪著。
“啊呜——唬唬——啊呜——”这一声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诺,邻近的狗皆有感应,登时吠声此起彼落!听得教人毛骨发寒。
大声嫂猛地打个冷颤,寒毛皆竖、头皮一阵麻冷,她咽了咽唾沫,东张西望了一番。
“好啦!别叫了,臭黑头,你给咱进屋子里来!走走!”她赶著它,黑头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费力地将他拖进屋中,门栓一落,终於清静了。
幽暗处、闯黑莫辨的夜,树影重重,风吹拂而过,枝丫乱颤,影子交错起伏,这夜怪得出奇,虫不叫蛙不呜,萤火虫不知飞去哪儿,就连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动,渗冷的空气是诡谲、幽异又森严的。
静谧之中,细碎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文爷,您瞧见了,便是那个嗓门特大的泼妇,瞧瞧,连养出来的畜生吠声也特响亮。”那音调一转,又无奈又气愤,“生死簿上明写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现下都过去三个多月啦,她还好生生活著,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传开来,咱与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条命,鬼“甭活”则魂飞魄散。
“为何难以拘提?这差事你与马大哥当了许久,还不曾有过失误。”随著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两个身影由无转为具体,从黑暗处走来。说话的人一身朴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尔雅细长,另一位有人的躯体,顶著却是牛头。
那牛头急急又说:“唉,提老马做啥儿?连无常兄弟也吃了亏。一开始,咱按著上头命令派小鬼来提她的魂魄,那泼妇可厉害了,扬言要油炸小鬼,还滚了一锅火烫的油恭候著,吓得小鬼们连爬带滚地逃回。”
这事尽丢脸,简直颜面无光,他撇了撇硕大的唇,勉强道:“咱与老马听了,真真火冒三丈,两人亲自上阵要瞧对方是啥儿三头六臂。她合该要溺毙於河水中,那日,咱引著她到河边,老马拽著铁链候著,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却无头无脑一阵犬吠,不只一只,而是成群结队,这方圆几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泼妇天不怕地不怕,回头又是霹雳连环骂,双脚原要往河走,却忙著赶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头便睡。唉唉……”他皱眼,额头登时怖满纹路,其实内心挺庆幸她把狗群赶走,要不,头可真疼了。不过这丢脸事,他是抵死不会道出的。
“无常兄弟听说更凄惨,老黑变成一根木头,想绊倒她,让她摔入水中淹死,却让她一脚踢飞出去,末了,她还将他拾了来,准备劈开当柴烧。而老白趁著那泼妇到河中拾螺时,化身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来拾,再教她脚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归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紧要关头,那泼妇如有神助,总能化险为夷,结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锅,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态虽说严重,听了过程,禁不住要笑。
“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伤了牛头兄的尊严,毕竟,教一个拙妇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难想像平时严肃的牛马两位以及无常兄弟惊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对这位大声嫂的兴味不由得浓了些。
“文爷,您别尽是笑,可得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现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过五更天,还多活三个多月,唉唉……这事可难办了。”他哀声叹气的模样丑得“沉鱼落雁”、无谁能出其右。
“牛兄别急。”他踏在岸边,幽明的目光由大声嫂家的院落扫向邻近人家,视线默默移动,然後默默地调向河面,安稳地扯唇,“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该如何,我会想个法子。”
牛头闻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爷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兄弟们欠您一份恩情。”他对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静候佳音。”道完,他转入方才来处,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当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著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於身後,风扬著他未扎束头、披散於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普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著,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著什么。端详著、倾听著,终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著,原系著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著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麽?”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鬼中就属魑魅魍魉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鬼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後这麽一推。”边说著,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著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著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著别人,也说著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於自己的事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软的明心。
黑头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间呼噜呼噜地低响。
“唉……”她又叹气,咬著唇同老狗对看了会儿,心中委实难以决定。沉吟片刻,她忽地头一甩。“不管了,要帮就帮到底。”接著,她飘入屋中,到厨房取来一大一小的木桶,掉头往河边去。
黑头知晓她的心意,兴奋地绕在她身畔,见她将小木桶装满水,它趋前自动地叼住,等她将大木桶也装满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来来回回几趟,厨房的水缸溢满了,院里的水槽也满了,脸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声嫂可以煮饭烧茶水,不必再到河边去了。
“这些水够用两、三天,届时,咱们再帮大声嫂提水。”她抿唇笑著,眼眸中有好多的愉悦。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救大声嫂了,刚开始是巧合,那小鬼首次来提大声嫂的魂魄,大声嫂正准备油炸豆腐当晚饭,还一边赶著小豆子洗澡,听见她骂得好大声响,“你这短命小鬼,要老娘喊几声才肯进来?!我把你这小鬼丢到油锅里炸,瞧你还躲不躲?!”她骂著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个正要跳进屋里的真小鬼听了,吓得惊慌失措,又听见大声嫂僻哩咱啦连环快骂,这么泼辣的魂魄是不敢要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她躲在一旁瞧著,也不肯出来同那小鬼提点,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後来接二连三,她有意帮她,不愿大声嫂跟著鬼差去,便暗地里多加阻挠。
“我走啦,你也该歇息。”她赶著黑头回狗窝,转身待要飘出院落,原趴下的黑头突地立起,喉闻发出戒备低咆。
她亦有所感应,这一回身,正巧对住去而复返的四小鬼。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儿尖,瞥见墙边一团白影,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们分四边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她也非胆小鬼,横竖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战。
“羞羞羞!四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哟——嘴还挺利的,教你一个乖,咱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别再过来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气了。”
“凭你这点儿道行,就别跟咱们客气啦!嘿嘿嘿——”
此时尚自斗嘴,反倒是黑头先发制人,哦,不对,是先发制“鬼”。地猛扑上去,爪子划过鬼魅灵体,虽然抓空,那四小鬼倒教它的气势吓退一大步。
“黑头,回来!”她轻呼,怕魑魅魍魉联手对付它。
“教你有路来、没路回!”
四鬼怒骂,相互使著眼色,下一刻,两只对黑头,两只则缠住她。黑头的耳让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著,它拚命甩著、扭著,那两只鬼紧紧依附在它背脊,一边咭咭尖笑。
“黑头!”她一惊,想冲去帮它,剩馀两鬼亦跳上她肩胛和头顶,扯她的长发,咬她的颈窝,她好痛,感觉尖锐的牙刺进肉里,头皮生疼。
“走开!”她奋力甩掉,顾不得自己,身子飘向老狗,见他们将它咬得血淋淋,两只耳都扯出血来,心中又气又急,徒手掐住两只鬼的後颈,硬逼他们松口。
“呜呜……啊呜……”黑头摇摇晃晃站不稳,“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黑头——啊!”地喊著,方才教地甩开的两只又摸上来,各咬一边的手臂,她手劲卸去,捏在手里的两只也逃了,反过来吃咬她。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住喊著,甩也甩脱不开。
“认不认输?”
“不认!”好痛。
她像黑头一样跌倒於地,已顾不得反击,只能缩著身躯护住头,模糊瞧见自己鲜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来,鬼魂也有血。
“认不认输?”尖锐的语调阴恻恻的,“再不认输,咱们便将你分食,要你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著,魂飞魄散也好,连鬼都不用当了,人死变鬼,鬼死了,变成什么?没有三魂没有七魄,人世与冥幽再也不于己事。也好……也好…
…
“老大,咱、咱好久没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觉,肚中馋虫大动。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闻起来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来不就得了。”
“对、对!”
四只鬼鬼性大发,各咬住一块肉,正欲大快朵颐,一阵阴风吹拂,扫得魑魅魍魉面顿生痛,尖牙不由得放开。
“死性不改,劣根难除。”那语气矛盾的温和又矛盾的阴沉,白衫男子随阴风而至,无声无息。
他静谧地负手而立,脸孔隐在黑暗当中,细长双目精光迸发,冷森森地瞧著紊乱的现场。
待看清来者为谁,四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咚咚咚咚接连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跃开,团团抱在一起,细脚发软,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团。
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还得再死一次,无转弯馀地。
四只鬼浑身打颤,异口同声,“文、文、文……爷……”
第二章 阴冥来客不畏寒
他观察著她。
瓜子脸透白如莹玉,眉睫密而细长,唇瓣薄而可怜、血色极淡,微微启著,黑缎般的发丝贴在颊边胸前,烘托著一副楚楚神态。
说是魂体灵魄,却不尽然,他抱她来此时,虽无重量,双臂碰触的是实质身躯,感觉得到女子特有的柔软;说她是人,更不可能,世间不否认有异能者存在,肉眼可见阴冥,但她不是;若说是精怪——
他眼眉微沉,俯下身,鼻子几要抵上她的肤,轻轻嗅著。
她身上并无腥膻骚气,漫进鼻腔的气味很是清淡,他道不出是何香气。鼻子往下移,在颈高处顿了顿,又沿路嗅了回去,然後鼻尖对鼻尖、他的瞳中有她,她的眸中也映著他,女子已醒。
“啊啊——”顿了会儿,她终於回神,慢半拍地发出尖叫。
“姑娘莫惊。”他缓缓撑起身躯,出言安抚。
没有一个清白的大姑娘在这等状况下能不惊惧的。
她眼睛睁得圆亮,抓著被子反射性地往床角缩,这一动,颈项一阵麻,她伸手去摸,发现那些教魑魅魍魉咬伤的口子复原得极快,而手臂亦是,仅留下隐约可见的尖牙痕迹。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她竟有足够的灵动力在短时间内自愈?!
怔怔抚著颈子、瞧著手臂模糊的伤口,脑筋仍转不开来。
人非人、鬼非鬼,更非神佛,她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她变成了精怪,只是自己毫无知觉?
“我、我我……”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语不成句,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惊。”那声音虽低幽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之於她,却如细毛刺入耳膜,教她一颤,终於捉回神智。
两眼抬起,她重新望向他。男子嘴噙著淡笑,五官十分柔和,尤其是一双细长的眼,配著斜飞入鬓的眉形,颇具雅气。
瞧起来不像坏人。她心稍稍定下,正要开口,却意识到另一件事——
“你、你瞧见我了?!”
他微怔,立即猜出她为何有此一问,原来世间凡人瞧不见她,那么——她该是属於魂与魄,形体是生前的模样,是早逝红颜。
眼眉更为舒缓,他淡然地道:“在下双目并未失明,姑娘就在眼前,我当然瞧得见你。”
“哦……你、你见到我,我、我……”她尚在消化目前状况。
“昨夜,因读书烦闷至河岸漫步,惊见姑娘倒在岸边,在下才将姑娘带回。”
他平顺解释,身躯离开床沿,脸上的神情优雅无害。“你别怕,在下并无恶意。
姑娘可是陶家村人土?家任何处?一夜未回,家里人肯定心急如焚,若不介意,在下可为你前去知会。“河岸一带的人家,十户有九户姓陶,自成村落。
果然是读书人。见他退开,双手负於身後,著白衫的颀长身躯自有一股俊逸。
她心稍宁,在那温和的语气和注视之下,脸竟觉得**起来,抬手去摸,仍是冷冰冰的触觉,没有丝毫温度,但那把火著实在烧,闷在体内无形地燃烧,只有自己的感觉最清楚。
她亦知某些世间人天赋异禀,双目能见幽魂鬼神,能与冥界沟通,可在人间与鬼界自由来去。他见著了她,还将她带回,无法解释其中奥秘之处,只得将一切的不可解归於巧合与缘分。
迟疑地放下棉被,她怯怯地对他笑,双脚刚伸下床,一瞧,羞得不知所措,她的鞋袜已教人脱去,裸露出两只雪白无比的莲足。
“啊!”轻呼一声,赶忙又伸回被中。咬著唇垂著头,她真不敢瞧他了!姑娘家的双足让男子摸过、瞧过,她虽是魂魄,也觉万般羞涩。
“姑娘?”他唤了声,不扬不躁,彷佛卸下她的鞋袜、瞧了她的裸足,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毕竟是在阴冥之中太久太久了,来来去去都是幽幽魂魄,记生前功过、论生死时辰,对他而言,这空间无悲无喜、无男无女,无世间一切的道德规范。
“你别急著下床!多歇息一会儿,我替你请家人过来?”她外伤经他施法已愈合大半,魂魄却还过於虚弱。
“不用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他的话让她感伤,不知是在试探。
“是吗?”他微微颌首,温和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安心在这里歇息,待精神恢复再走不迟。”
“可是……”她菱唇轻咬,匆匆瞧了他一眼,复又垂首,“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好。”她不似他,而是身属阴冥,心如人间。
“这卧房留给姑娘使用,我在外边睡下即可,先凑合著一夜,等天明,我再送姑娘回家。”道完,他举步要走。
房子才丁点儿大,一眼便瞧遍了,她占了唯一的床,秋水天冷的,却教他睡在何处?她心一急,顾不得裸足,脚踩在冰冷的地上,“这位相公——”追出几步,头突地犯晕,她双眼一花,身子竟又倒了下来。
他回身瞧著,内在漠然,走至她身旁将她横抱,重新安置在床上。
“觉得如何?”
她眉微蹙,昏得难受。“眉心好疼……”
这是必然。是他下的手。
抱她来此,为定她的属界,她的眉心让他以五指按捺,欲取出内丹,才发现空荡虚无,她并非修炼中的精怪。
她这等模样、属身不名,是他千年来唯一所遇。
“睡会儿吧,醒了就不疼了。”
“是吗?”她眨著迷蒙的眼眸,有些凄楚、有些眷恋,感觉他的声音好温柔,在她耳际跳动,唇间不由得逸出叹息。
这一刻,可不可能长久?有人对她关怀呵……一个看得见她、摸得到她、瞧过她秀足、甚至是抱过她身躯的男子……
“睡吧。”他道,将被子覆至她颚下。
起身要走,一只白透的小手握住他衣袖,他不动,淡然瞧入那雾似的眸。
“你叫什麽?”眉心痛,她拧眉,方寸却漫著甜。
薄唇掀动,一边悄然而技巧地摆脱她的掌心,“在下姓文。”
“能……说出全名吗?”羞呵!
他微怔。名字?!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名唤什么?
瞥见插在腰间的绿竹笛,他不改温和语气,“我姓文,文章的文,名唤竹青。”
她幽幽勾勒唇角,柔声道:“原来是文相公……文……竹青……”细细念著名,想将他只个分明,可眉间空空虚虚,脑中困乏,真的是累了。
乏力地合上眼睑,她微乎其微地吐出字句,“……小女子……陶家村人士,小名……瑶光……”然後,遁入了梦处。
男子细长的眼凝聚片刻,见她眉心仍蹙著,猜想这昏沉现象还会持续好些个时辰,使她睡睡醒醒,一直到本身的灵力会聚。
“好好睡吧,姑娘。”他淡淡道。
步出屋外,小河在门前流过,他望向对岸不远处的人家,隐约听闻那名逾期、魂魄仍未归地府裁决的妇人响亮的骂声。
真精神,丹**气十足,是个极健壮的躯体。他微微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而提拘这样的魂魄,正巧验证了此话。
他由袖中取出四颗琉璃珠,往草地上抛去,一阵轻烟,魑魅魍魉活跳跳地跑了出来,忙著伸腰拉筋、扭脖子活络活络。
见文竹青神态冷然地睨箸他们,四小鬼怕又被封进琉璃珠内,赶忙跪成一排,求爷爷告奶奶地大呼:“文爷,咱不敢啦!您大人大量,饶恕咱们吧!”
“咱们没吃她、没吃她,虽然很想吃,到得最后关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文爷庄严神圣的面容,这一口怎度也咬不下去啊。”
“文爷,别再把咱们因进珠子啦!在里头可痛苦了,连翻身也难,不小心放个屁,还差些毒死自己!咱不进去,抵死也不去。”他忘了他早死过了。
“都是魑仔,是他说要把那丫头分食,不干咱的事啊!”
“对、对!都是魑仔先提的,他自己想吃,把咱们都拖下水。文爷,您要罚他,重重的罚他。”他们最拿手的把戏,找个替死的,把错过往他身上堆,再怂恿主子将他严惩,助自己逃过劫难。
“你们三只臭鬼,这等亏心事也做得出来?!咱咬了那丫头,你们就没咬吗?
好啊!大家把嘴张开,按著她身上的牙痕合对合对!“
“什么亏心事?!咱还亏胃、亏肠、亏肝又亏肾!好啊!对就对,谁怕谁啊?!”
三只对一只,就算是黑也要拗给他白。
他冷冷看著一出戏,等他们闹够了、相互陷害够了,他沉默不语,反掌托住四珠琉璃,法力在指尖流转,形成细微光圈。
魑魅魍魉见著了,意识到形势严重,吓得抱成团,牙齿打颤、尖耳打颤,四肢也在打颤,声音抖到不行,“文、文、文爷……饶命啊……”
烧不得。
他眉眼转炽,如地狱火,一掌托珠,一手捏出剑指,接连三昼,仅留下魑鬼,其馀三小鬼皆中剑指射出的火光,登时琉璃珠碎,三鬼灵魄俱灭。
“你答应过什么?可还记得?”火光消退,他依然冷眉冷眼。
魑鬼吐出一大口气,两腿软在地上。方才那幕太过惊异!他咽了咽口水,勉强回答:“记、记得……当然记得。为阴冥鬼差,不、不食生肉……不饮鲜血,不取无辜性命,不、不救将死之人。”
“若违者……”
魑鬼吞著分泌过多的口水。“违者,魂飞魄散,永、永世不得超、超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鬼,看到对方寒毛竖立,静谧颌首,“很好,你都记得。”
转过身面对小河,淙淙水声有著浑然天成的节奏。
“回地府告诉武爷,请他再递补上来三名鬼差。然後,去查一个名字。”
“文爷要查谁?交给咱准没错。”意识到安全无虞,说话不由得稳了些。
“一个姑娘。姓陶!陶瑶光。”
原是在梦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里走了很远,没有一盏指引的明灯,四边无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铃音,她听见了,是由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她追寻而去,去看谁持著她的串铃儿。
瑶光睁开眼睫,从迷雾中走出。
屋里昏暗,有片刻,她以为尚在梦中,然後透过窗子,她瞧见那白衫男子立在灰谲的天地中,那串铃子勾在他指上,风一过,铃声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烧的感觉又来了,体内一股莫名骚动,她按捺住,下床寻著自己的鞋袜,飘到门口才陡地惊觉,赶紧慢下两脚,安分地缓步踱至他身後。
他转身,见她目光尽胶著在他手上的串铃,微微扯唇,“见一个大男人持著这女儿家的玩意儿,觉得奇怪?”
瑶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话,“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还有心跳?!怎还感觉得到气息紊乱?!
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烂为泥,人世间再无陶瑶光一人,这副躯壳,仅仅是个假象,可怀有的心意,却又万般的真。
抚暖意念,她晶莹的眸流光闪烁,朝他步得近些。
“瑶光还没谢过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仅是将你带回,举手之劳!何须言谢。”他说,双目仍看著摇荡的串铃。
两人沉默了会儿,再见串钤儿,她心中激动,悄悄按捺著。
“这铃音真好听……我、我很喜欢,不知文相公从何得之?”
摆了摆手,串铃儿击出更清亮的音韵,他转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淡然传来,“在对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杨树,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个孩子结上的,唔……其实不该将它取走,说不定那孩子还会来寻。我想……还是还了回去好。”这串铃子颇为怪异,绝非孩子们玩闹系上,他心知肚明。
“其实——那是、那是我、我——”瑶光欲言又止,踌躇著,不知如何表达,她真怕这一说,会著实吓坏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难见他眼瞳中的温和。
神无恶、鬼无好。世间人都是如此认定。她能说吗?能吗?
“想说什么?慢慢来。你毋需怕我。”他侧颜淡笑。
今晚的月圆润丰满,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盘。
美吗?应该是吧。他模糊想著,记起不久前那个为了捞月而溺毙的李姓先生,鬼差费力将醉成烂泥的魂魄架回,事後,确定他得回天庭覆命,不属阴府,自己曾玩笑地问过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动,一切值得。
对这样的答覆,他笑,觉得荒谬。
天庭那些人讲的是修道炼丹,谈仙班列位,而司阴冥者赏善罚恶、掌生死、论功过、按轮迥,自然是实际了些。
他心思飘忽之际,瑶光悄悄移到他身恻,内心则暗暗苦笑。毋需怕他?!当然不怕他,只怕吓坏了他啊。
随他视线望去,河面圆月,天际月圆,她才恍然顿悟,该是到了中秋佳节。
对岸临水而居的人家灯火未熄,耳闻传出的笑语,对照下,更显清寂。
“中秋月圆人团圆,这好时节,文相公不与家人聚首?”她试探一问,感谢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铃儿声声敲得方寸发颤。
他好脾气地笑。“这世间孤单的人,又岂止姑娘一个。这个家,就剩我一人,还谈什么月圆人团圆?”
瑶光一震,心中升起怜悯之情,原来他与自己相同,一个沦落在尘世,一个飘游在阴冥。抿了抿唇,她轻声放口,“难道……文相公没想过要讨一房媳妇儿?”
他仍是笑。“娶媳妇儿有什么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了媳妇儿,她会替你烧饭洗衣、打理家务,把你照顾得妥帖周到。”她顿了顿,不知是否自个儿错觉,夜风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轻扬,月脂镶在他身上,镀著一层微乎其微的青萤光芒,竟似要御风而去。
“你冷吗?”无预警地,她问。
他略微怔然,掉头瞅著她,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冷。”
教那俊逸尔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
不冷!他不冷。
瑶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他说,他不冷呵。
她是阴魂,没有人的气息温度,风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冻,她便多冻,总是随著万物自然,飘荡在此间,就得学会如何融入。她徘徊在这水岸,孤独时,远远瞧著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听著人语狗吠,聊以慰藉,却无法太过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
如今,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触摸到空虚无形的身躯,她离他好近好近,不见他冻得打颤、冷得发抖,彼此都觉无比适意,好似属於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
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让瑶光以为,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
“你冷?”他眉微扬,收起串铃儿,手又负於身後。“进屋吧,我不会去扰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该处理那妇人,尽速回交阴府,至於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後提来的消息,解开了旧的疑虑,却延生新的怀疑。
她不是无主孤魂,偏要做无主孤魂,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莫怪这水岸,百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
到底,她所求为何?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
“我不冷,一点也不。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後。
举头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将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别?!
他但笑不语,心中波澜不起。
“文相公……”她唤著,教自己提起勇气,生前,她不是胆小的姑娘,死後,岂能化成胆小鬼?“你、你当真不要娶妻吗?”
闻言,他微微错愕,发觉同她交谈,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他摇头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无人问,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我移居到这偏僻乡壤?只求平淡过活。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著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他拿了她的串钤儿,便是感应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是这样!一定是的!
所以,她不能任他走开,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
那夜柏杨树下,她将串铃合於掌心,诚心诚意地祝祷,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但如今,他来了,来到她身边。
他没甩开她的掌,住她靠近,细长的眼一贯温文。
“你别太过激动,对伤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么也不问。
这一刻,瑶光内心闪过疑虑,但也仅是闪过而已。
他不问,就是不问罢了,她不想管、不愿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
往後,她要待他很好很好,两个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麽一天,她能体会什麽是人间的情和爱。
“我不激动!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她仰头瞧著,见他脸庞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
“我听著。你说。”
有了他的鼓励,她心倒是宁定不少,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才能将他的恐惧降至最低。以後,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时日一久,他定会察觉她不似常人之处,现下把一切公开,也省得提心吊胆,猜测他知道後会有如何的反应。
以舌润泽了双唇,她吐气如兰,“我、我有个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和著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说到此,她偷偷觑他,见他微微在笑,黑眸中无丝毫讯息。
瑶光继而又道,语音稍转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后来,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黄,我瞧著,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杨树的枝丫,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我便跟随著他,就如同、如同…
…我那姊妹,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著他。“
如此显著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像中该要的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著,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隐著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他语气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轻轻想挣脱她的掌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後,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著另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娘何必执著?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後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
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著,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著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光微恼!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
她硬拉著他半跪在水边,身躯前倾,喊著:“瞧清楚了,你仔细的看一看,水面上没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没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别说你不懂,别说——”不断地摇头,脸颊湿了,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泪。
她的泪呵,一样失去温度,尝进嘴中却如清水,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
女子梨花带波,他静然不动,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似思索、似评量,他终是放口,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错对象了。把串铃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愿有个鬼妻。”她咬住唇,不愿泪再奔流,小脸难堪地转向河面,这么一瞥,内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滚著七情六欲,然後,遇见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刚开始尚不注意,现下已然意识。
洒亮月脂的河面上,没有她的倒影,也没有他的。
第三章 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著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著。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儿,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著,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醒目,火蕊还燃著,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著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著眼、红著鼻头,一面烧著纸钱。老狗来了,他瞥著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早知难行,仍妄想****。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著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著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择依然故我。瑶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
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顶著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
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麽也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间,但水仍冲刷著,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著河水,对住那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接著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後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没暇想起长久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後悔再来後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後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著,再也爬不起来。
瑶光看著,心拧著,想著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命丧於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轻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著,先帮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著微笑,以为他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不对吗?有什麽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著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後,我教你拔牙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於腰间,快意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