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外,桃花源
(一)
我与翎俱是忘泽之鹤,我名白羽,她名墨翎。
桃花源本是三界外一处闲地,向无人至,唯有绿草如菌、桃花流水、杨柳依依。我与翎栖在这桃花源内的鹤忘泽中,或飞舞、或低旋,同起同落,喙颈相依。
“怕有一天,我们亦会别离。”
翎红宝石般的睛中透着忧郁。
“不会。”
用缘轻轻帮她梳理着翎羽,我安慰道:
“这忘泽最难进入,我们会相伴一生的。”
此时的桃花源已不宁静,自有人误入之后,这里便成了三界中人频频来往之地。
翎不再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望着身边姣美的妻,我亦在心中叹了口气,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哀号,想是又有人陷入了沼泽之中罢。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只为一乘坐骑,值么?
我真是不懂。
(二)
一天,又一天,当我们以为桃花源已复宁静时,终于有人找到了这里。
“好美的鹤!”
红衣银发的少年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妻,眼睛里满是掩不住的惊喜。
“别碰她。”
轻鸣一声,我将翎护在身后,愤怒地盯着他。忘泽的路上满是泥泞芦苇,还有可陷人于死地的沼泽,这少年的身上竟纤尘不染,连脚下也干干净净。
“可惜我只能选择一只。”
少年的衣袖只轻轻一挥,便将我拂离了爱妻的身边,直跌入远处的泥沼之中。
“我是惜家的流云。”
少年一步步靠近琴瑟的墨翎:
“现在,你便是我的坐骑。”
“救我,羽。”
翎一声哀鸣,展翅欲飞时被少年手中的丝绦轻轻缚住。我拼力挣扎,双脚却越陷越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叫做惜流云的少年带了我的妻渐渐远去。
(三)
已是几个黑夜?又是几个白日?泥浆在我身上干涸成丑陋的死灰,我麻木地看着几个女子慢慢地走近我,摇头道:
“真难看。”
沉下去吧,沉下去吧!我闭了眼睛,收了铺展的双翼,一点点让身体在沼泽中淹没,至胸、至背、至颈,就在我吐出最后一口气时,有柔软的丝带将我自沼泽中拉起。
“好可怜。”
她幽黑的眸中满是温柔和怜悯,不顾那些黑臭的泥沼将我抱在怀中。
“这么丑陋的鹤,放了吧,我们去别处找。”
有同行的女子喊她:
“絮儿,前面还有。”
略一犹豫,她微笑道:
“算了,我就要这只吧。”
取出一只项圈,絮儿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坐骑?”
她的神情,好像墨翎,又或许,我可以随了她出去,寻找到我的妻。
振奋起精神,我点了点头。
(四)
洗去泥浆露出洁白如雪的翎羽,香气扑鼻的桂花丸迅速恢复了我的元气,我展翼长鸣,将她同伴的不屑变为了艳羡:
“好漂亮,天哪,方才怎么没有发现。”
“絮儿,你运气真好。”
我与墨翎是这忘泽中最美的鹤,在絮儿惊喜的目光中,我走了过去,在她身上轻轻摩擦了几下。自今日起,她便是我的主人了,可是,墨翎,你呢?你怎么样?你在哪里?
“这里是方寸云海,这里是蓬莱红莲。”
絮儿依偎着我,告诉着我,像是对着一个朋友: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只希望有个人陪着我坐在这里一起看看云,听听海,赏赏雪,你说好么?”
我的长喙在她身上轻啄几下,她笑起来:
“呵呵,白羽,你弄得我好痒,白羽,没人伴我,你伴我好么?你怎么不是个人呢?若是,我就嫁给你。”
我拼力摇头,她虽然待我极好,可我也不能娶她,我已有了墨翎,她才是我的妻。
“倒像你能听得懂似的。”
絮儿拍了拍我的头,又坐了下来,继续看着那一片云海,直至有人叫她:
“絮儿,一起去蓬莱修练了。”
应一声,絮儿带着我赶过去,她是胤家的女子,身上负了责任,有些事,由不得她喜欢或是不喜欢。
(五)
又一次蓬莱修练的路上,我竟然遇到了墨翎,她依旧那么美丽,翼边那一周黑色的翎羽分外显眼,叫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白羽。”
翎的睛中蕴满了思念,我们不顾主人的指令,在半空中低鸣盘旋,一次次擦身而过,回首凝眸,依依不舍。
“我的白羽,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这般不听我的话。”
絮儿脸上一红,有些狼狈地向墨翎背上的惜流云道。几番地拉不住我,她有些手忙脚乱。
“咳,咳,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鹤儿不听话。”
惜流云也放弃了调整墨翎方向的想法,索性松了手,任墨翎飞到我身边,啾啾轻鸣。
我们终是又见面了,又在一起飞翔了,我的翎,我的妻。
“你好不好?”
我问翎。
“他待我很好,放心吧羽,你呢?你好不好?”
“我也很好,女主人很善良,也很美丽。”
“不许你喜欢她,知道么,你的心中只可以有我。”
“当然,翎,我的心中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妻。”
一句一句,一声一声,我与翎的眼中心中,都只剩了彼此,甚至忘了背上沉默的主人。
(六)
天黑了,絮儿终于勒住了我:
“对不起,误了你的时间。”
絮儿脸上微红,有淡夜也掩不住的羞涩。
“没有没有,我很高兴,这两只鹤儿或许是认识的呢。”
惜流云急忙道。
你高兴,我可一点也不高兴,若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分离,狠狠在瞅了他一眼,以示不愤。我分明看到,惜流云的眼中,有些什么热切的东西,像极了此刻墨翎看我的眼神。
“为什么他会是惜家的子弟。”
絮儿坐在我的身边,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红结,那红结的中心有块小小的玉石,上面刻的是少年的名字:
惜流云。
惜家的子弟怎么了?与墨翎重逢的喜悦,已冲淡了我寻惜流云的怨恨。我与翎还会相遇的,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怀着重逢的喜悦我沉沉睡去,梦中似又回到了鹤忘泽,我与翎翩翩起舞,相依相偎。
(七)
果真又有了数次的重逢,数次的相聚,主人甚至不再坐在我们背上,而是双双坐在蓬莱仙境的那只大葫芦上,任了我和翎交颈呷呢。
“他们两人,其实不错呢。”
翎示意我看过去,絮儿与流云正携了手去捉那一只横越的螃蟹,她脸上有我从没见过的欢欣。
“为什么他是惜家的子弟。”
絮儿又一次说起这句话,她美丽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淡淡的忧伤,就像是那日翎怕与我别离。
我啄啄她的发,她的衣,轻鸣几声,想要告诉她:
惜流云虽然带走了我的妻,但我现在不怪他了。
絮儿,你听懂我的话了么?
一声又一声的叹息,絮儿在床上辗转难眠,我轻轻走过去,将双翼铺展在她的身上,翎害怕时,不开心时,我都是这般哄她的。
絮儿伸出手来揽在我身上,低声道:
“白羽,白羽,幸好有你。”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如桃花源的满地落花。
(八)
为什么会起这一场争战?我一直到死也没有明白。对面的方阵中有惜流云,那一杆大旗也绣了诺大的“惜”字。
胤絮儿是胤家的女子,我转头,看着她苍白的容颜,感觉着她微微发抖身躯。她的眼睛,只看着对面方阵中的惜流云。
翎也看着我,似在向我呼喊着什么。可是这里到处是声音,叫嚣喧骂声、厮杀挑战声此起彼伏,我听不到她在喊什么。
几战下来,有输有赢,有生有死,双方已杀红了眼。
“这一战,你必须赢。”
胤初杰命令想要藏起身形的絮儿:
“此一战有关于我们家的威名,若你输了,便输了我们整个家族。”
好重的担子,胤絮儿握着相思的手轻颤了一下,咬了咬唇道:
“是,父亲。”
(九)
对面的惜流云已驱翎前来,我可看到他泛白的骨节和复杂的眼神。
“翎,我们不让他们交战。”
我向翎言道。
翎点了点头,心有灵犀般在半空一次次错身而过,敏捷而优美得如同舞蹈。
是我们小小的伎俩不能掩人耳目,还是絮儿和流云的不尽全力叫人识破,观战的两支队伍有愤怒的喊声:
“絮儿,我平常教你的是什么?不要手下留情。”
“你将我们家庭的威名当作儿戏么?流云,打败她。”
这句话想是极重的,流云听到后一恍惚间竟被絮儿的此最相思击在了身上。
两人迅速退开,絮儿一声轻呼,眼中关切之情人尽可见。
“呵呵,还要打么?我看不必了吧。”
胤初杰得意大笑,似早料到今日。
“惜流云,你还是男儿郎么?你是想做扬名天下的英雄还是儿女情长的狗熊?”
有阴沉的声音自下方冷冷传来,我俯首看去,下面的两支队伍已是剑拔弩张,肃杀之气直上九霄。
(十)
“怎么办?”
我与翎惶惶对视。
惜流云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神清冷得如同霜雪。
“对不起,絮儿。”
竟不待对面絮儿回话,刑天之逆疾刺过来。
“苍茫树。”
絮儿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数片凌厉如刃的竹叶将惜流云的红衣割破了几道口子,而那刑天之逆所发的罡气也将絮儿的长发削下一缕。
“龙吟。”
惜流云清啸一声,巨大的水花在我和絮儿身上炸起,两人,竟是要全力一战么?
已是近半个时辰了,絮儿与流云都已筋疲力尽,下方的喊叫声犹自不断,今日一战,会是两败俱伤?还是同归于尽?
流云的眼中早已没了惜日的柔情,刑天之逆在他手中上下翻飞,迫得絮儿不断以五行法术相迎,地裂火在流云身上发出耀眼的光华。
火克金,流云的属性应该为金,只要絮儿不断施用地裂火,便可以在他身上造成重创。
日光华,靛沧海,巨岩破,苍茫树在不断施出,却唯独没有地裂火。此时的惜流云已杀红了眼,猛然间大喝一声:
“龙腾。”
双手执枪,紧闭了双眸,和身裹在那水龙之中呼啸而来。
匆忙间一回首,絮儿带了苍白的笑容,不动,亦不闪,瞪大了双眼只看着那一杆枪,看着那一杆枪如何刺入到她的身上,她的心上。
我只是下意识地,没有丝毫想法地挺身上迎,任了水龙将我的白羽冲得七零八落,任了刑天之逆直入了我的胸膛。
(十一)
“为什么?”
翎一步步走了过来,全忘记了自己会飞行,全忘记了背上失措的主人。
我贪婪地看着走近来的爱妻,我的墨翎,让我多看一眼你,永生永世记在心中。
“因为絮儿不仅是我的主人,还是我的朋友。”
我这样告诉翎。
“我呢?”
“你是我的妻,我的生命。”
有泪滴滴落在我身上,絮儿颤抖的手抚摸着我,亦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有些事,根本不需要为什么。
“好想回到鹤忘泽。”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翎微笑道:
“好,我伴着你一起回去。”
一声厉鸣,翎将背上的惜流云甩了下去,直飞入云端深处,尔后如离弦之箭般坠落下来,就坠在我的身边。
四周突然没了声音,我的世界成了一片空白,挣扎着将双翼舒展到翎的身上,我扭头,乞求地看着絮儿。
“我们要回鹤忘泽。”
几不可闻的一声哀鸣,絮儿你听得懂么?
“好,我会送你们回鹤忘泽,惜公子,你同意么。”
不是问,而只是说。
俯身抱起了我跟翎,絮儿走了几步,仰天长笑:
“人不如鹤,人不如鹤……”
渐渐有桃红柳绿,小桥流水,桃花源,鹤忘泽,翎,我的妻,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