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仙两三朵开着,下人们准备好了的笔洗她绝不会用。后来,下人们也就不再准备青瓷笔洗,更换水仙花碗中的水反而更加勤快。长安的冬天还是异常寒冷,香炉中的热气将整个房间熏蒸得舒适宜人。老人将下人遣走,望着墨水,双手合十,浅摆三下;又嗅了嗅那墨色的水仙,静静地走到床边,轻轻地坐下。
她便是宣城长公主,萧淑妃次女。
昔日的公主,现在已经年华斑驳,岁月在她的脸上无情挥毫。我知道,她是在等我的出现,等着我从陈墨中被解除旧时的封印;亦是在等待她自己的死亡,这两者之间矛盾重叠,让人无法决定谁会先发制人。
铜鼎八耳,上下三层。下层落着松木炭火,中层是香薰,上层是干花。鼎上花纹简约,格外显眼的不过是一颗眼睛,又似猛虎,仔细观来越发像是猫。铜鼎是高宗时留下来的,那时,她才刚刚记事;一齐留下来的,还有那陈墨。猫眼是她母亲命人雕刻上去的,而那铜鼎本是九耳,为避国讳,除去一耳。我与那块铜耳紧密相靠也有近三十年,这陈墨本是高宗的文法四宝之一,却在驾崩后被一只白猫衔着来到森森掖庭。
我只知道,保护她是我的使命,她是平静年代的乱世佳人,因为宫廷权力的纷争,累及鲜血粼粼。许多人代她牺牲,只为红颜墨水不断地凝香。
【八宝玲珑】
面对一生多舛,我的父母亲,我的夫君以及兄姊……鲜血,在梦境中不断开放出四朵红莲,莲开并蒂,八宝玲珑。当阳寿已到尽头,我心之有应,才端出陈墨许下最后的心愿。
你本是一介山野道士,却成为被钳制的墨中小仙,无意跌撞进我权力笼罩下的生活,逼迫见证亲情的伟大。
我曾为你画像,空留面目不知如何描绘。年轻的梦境中,我尚不知你的姓名,见你青衫飘飘,逍遥自在,便唤你墨逍遥,你却欢喜答应。我只能见你衣袂背影,猜不透梦里梦外尽是红尘。墨汁浅淡,再续再磨,忽然察觉,彼此都不再能够消受。
那一年,我才六岁。母亲穿着平日来父亲最喜欢的八宝玲珑裙,在院子里与我和姐姐捉迷藏。母亲的双眸被桃花缎蒙着,浓烈的桃红与血红色的玲珑裙裾相互衬托,掩映着母亲不老的腰身。可在这宫墙内,后宫的女人总是最可悲的风景,伴君如伴虎,母亲的脸上越是挂着笑,我便越是担心。
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我们兄妹三人了,一年前母亲说她头痛,陶御医开了几贴药都不见好转。后来请来了方士,才知道被人下蛊扎草人。那方士像极了你的模样,同样的风度翩翩,不比平日来的方士,油亮的头发用衣角多余的布料利索地捆绑,羽扇纶巾谈笑间无一不袒露的率性而为。方士庄重地摆着香案,一阵火符灰烬余,道出了方位。
大明宫内灯火幢幢,母亲早该想到是王皇后正诅咒自己。王皇后与父亲婚后一直膝下无子,受到冷落本是应该。母亲说,在哥哥刚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西南夷敬献的莲花十年绿叶昔时蓓蕾。哥哥满月酒,满塘的莲花,香阵天下,连年风调雨顺。方士听了,便叫母亲唤出哥哥来。哥哥比我年长三岁,英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士;方士对着哥哥一阵打量,便扒开哥哥的左手,感叹一句:“皇子乃天神下凡也!”便是这一句话,被武昭仪的耳目听了去,不日,方士被谋杀。
那时候,母亲的劲敌平白无故多了宸妃——便是那日后呼风唤雨的武则天——王皇后已经不再是敌人。她知道陪伴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便总是陪我们姐妹俩在院子中赏花嬉戏。哥哥说,每一种花都有一位花仙守护,要想多一位花仙,便要多出一种鲜花。从那时开始,哥哥便教我用墨水浸泡水仙的花根,告诉我以后要成为守护墨水仙的花神。
母亲的预感是正确的。不久以后,她被贬为庶民,七日后,父皇立武昭仪为皇后。
从此,我们兄妹三人便在宫城里摇晃,未熟的青梅被早日摘下,惶惶终日。姐姐义阳公主是父亲的长女,乳名下玉。童年光景,我,作为家中的小妹,哥哥姐姐总是尽力保护我们。母亲与王皇后被武后折磨了几日,手足尽断,泡在酒瓮中且生且亡。毕竟我们是父亲的骨肉,度过各自忧伤格调的孩提,翻阅唐史,方知母亲不是无端地在九鼎香炉上镌刻着猫眼。她是想在死后还能够看着我们成长,目睹武后是否亦是摧残着她的子女。以便随时“扼其喉以报”!
【七星月阵】
当我第一次听说李素节的出生,所带来的祥瑞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少年。
道法自然,天成婆娑。夏日的大明宫,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中。披着蓑衣行进在风雨里,看不清远处雾霭中的行人。学成山下,我早已卜卦,自知不应来长安,却被神魂驱使。悉心占卜,原来是前任的护法天神楚别在轮回的路上迷途,只为找寻前尘的弟弟。仙魂单薄,若是走火入魔成邪灵,则是我的阴德损。楚别的仙魂引领我到了长安,晨雨熙攘,雨帘中拥出一团御林军,见我是方士,便带我入宫**。
道场结束后,我便遇到了萧淑妃。后宫纷争,不便多谈,查出了暗算她的小**致的方位,餐食饮酒间,不自觉侃侃而论,谈及她的儿子李素节,她更加激昂。
“那日,亦如今晨,阴云压城……待节儿诞下,窗外竹帘闪耀,彩霞攒动,锦帘掀起,方知十载碧叶,竟同日菡萏蓓蕾。后因白莲相依,**遂取‘素节’以名!”
当我见到了李素节的时候,背后的仙魂终于解脱入土,我如释重负,卸下了背后沉重的枷锁——他便是前任执法天神楚皓云的转世。然而作为方士,我不能多说,收起七星月阵,便看到了你。那时候的你还太小,我本是一介山野道士,却自觉不愿离去,终于葬身在北斗七星瑶夜,鲜血横亘在我的鼻骨中间,我甚至找寻不到我的尸体,便要消失在着大明宫的宏伟盛大下。
善有善报,当我真正的苏醒,我知道我并没有被阳光照射得不见,我发现我已经成为了一块石墨。我动弹不得,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谁知,我很快地,便见到了那个颠覆历史的女人。武后身披广袖唐装来到的面前,粗糙的砚面打磨着磨块本身。她是个爱读书的女人,一个非凡的女人,我真的很想开口告诉唐王朝的男人们,可我已经成为了一块石墨,一块七星月阵下,被轮回前的仙魂,已将石墨封印。
【六月飞雪】
天授元年,中国历史上,出现了第一个被后世认可的女皇帝,在那个红妆尽抹的大时代里,女人被呼唤回母系氏族社会的能量。姐夫得罪了武后,不久以后,姐姐也冤死了去。
我的噩梦初醒,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痛苦,却是姐姐的噩梦终结——因为,姐姐、姐夫不再有梦,他们找寻母亲去了。颠簸的马蹄,旋转的木轮,从颍州到长安,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在我听说了他们的事情后,我知道,真正的武周**才刚刚开始,我靠在王勖的肩头,这是我现世生活彼时唯一的依靠。他面目自然,总是用微笑融化我脸上的担心。我知道,与相公这次进京,定无美事。
我掀开车帘,四野里一片生机盎然,每一朵花都吸饱了阳光与水分,驿路之上却绝歌声。谁知,无端地从草丛里窜出了一群强盗,车夫也慌张不知如何是好。王勖为保护我,决定主动交出了所有的珠宝盘缠,这几乎是刺史府上全部的家当,才捡回了一条命。
谁知,那些强盗贪得无厌,竟然约聚了更多的强盗,想要前来分赃。车上已无余物,杀红了眼,斩断了马蹄……夫君忍无可忍,与强盗们生死相搏。我躲在刀光剑影下,山路沿着陡峭的山崖,不断有沙石滚下无尽的深渊。作为高宗的次女,下嫁王勖,不是我愿。我们之间几乎没有爱情可谈,婚前婚后尽如此。好在彼此都没有背叛对方,于是,宗室的婚姻才得以维持。父亲的风眩伴随着他乾陵中的灵魂,武后的辅政让她见识到了权力的鲜香,任谁都想去主持沉浮。**,紧锣密鼓刺激着我在宫廷中的心惊胆战,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去走向彩霞中的断头台。因此,从这个方面来说,我感谢我的婚姻,将我带出了宫墙。
“啊!”王勖流血了,我惊呆在一旁,不敢动弹也不知如何是好。那种心疼的感觉,仿佛要将刀口留在自己身上,也不愿他为保护我凌受。若是他孑然一身,也许还能有机会杀出重围。再这么耗下去,没等武后下令,我跟王勖便已身首异处。刹那间,我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跳下山崖去,只为不再拖累他,算是对婚姻的无悔尊重。
“夫君,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来生再见!”我头也不回地跳下山崖,强盗们不会因为我的动作而住手。他们反而杀的更凶猛,我紧闭的双眼不敢睁开,仿佛已经将彩云拥抱。我感应到是菩萨显灵,一朵朵莲花一如小的时候哥哥降祥瑞的那片荷塘,一盏盏灯辉是南海的紫竹捻芯。
我们,却还是活着。全身浸湿,却置身干燥的岸边。我为王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便继续向京城进发。联想起刚出颍州地界时雷雨燃烧荒野、冰雹砸死了几匹良驹,又是不寒而栗。
被保护了四次,残喘回到记忆剪影中的大明宫,不过几个时辰,王勖**。我被幽禁在掖庭宫内,居然担心起他来。我们逃得出雷火冰落,强盗两次亡命地抢劫,却还是躲不过权力带来的欲望使然。我终于明白,下嫁王勖,不是他占尽优禄,相反地,我却为他填补了墓志铭。
弘道元年腊月,父皇久病缠身,终于解脱。
永徽六年,母亲被武则天迫害至死。
则天称制时,哥哥被诬告,被缢死于都城南龙门驿。
天授二年,相公跟姐夫权毅被罗织,四十五岁英年早逝,姐姐李下玉不久也去世了。
几个夏天,我都感受不到长安的和风细雨,亦无愁云羞雾,有的只有飞雪后大地茫茫素白,以及无尽的疮寒。
【五瓣腊梅】
我以为我会被不断打磨,直到最后的灵魂附加在某一篇文赋,或是画绢。
我已经不知道是几何年号,只是知道皇帝已驾崩。
腊月的大明宫内,白纱悬在房梁上,白雪皑皑落了一地,飘进书房。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突然脚步清脆,后来才知进来一个小太监。他不怀好意地坐着黯淡无光的金座上,上下翻弄着抽屉。见一块石墨上精雕着一株盛开的水仙花,便将石墨揣进了袖口。不料,被武则天抓了个正着。询问之下未果,便叫公公将其带向后山无人处,剥了衣服进行搜身。小太监很是害怕,连忙把石墨攥在手心;两位公公在前方带路,眼看快要到达目的地,便将石墨偷偷丢在路边。白雪积得很厚,石墨落在上边没有惊起半点声音。
黄昏没有征兆,天色灰蒙,不知何时已经夜深沉。白天时,小太监被公公浑身搜遍,也不见有赃物于身。他们便将小太监的衣袖作绳段,捆绑了手脚,捂住了嘴,惋惜离去。他偷走的石墨,便是封印着我的那一块。我躺在雪地里,仿佛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没有人会来瞄上一眼,更无人上前蹲下,取出端详。小太监在雪地里赤着上身被捆绑得很结实,他起初尚有吱吱呜呜的声音,后来,嘴上的衣服被吐掉,相反,却听不见他的呼喊,我望着无尽夜色,只能想象他的神情。面对他的只有死亡,少年的他,宫墙中的他,某种程度上。也许这样更为效率,减轻暮年轮回,一如高安公主,一生都在被权力凌迟。
清晨,小太监的尸体被抬走,仿佛一个尚未东窗的预谋,却让我去面对。我的视野不过是天上一阕,有梅花串红枝头,寒风拂过,飘零五瓣。
我突然之间有了不好的征兆,虽然我没有了卜卦的能力,但是望着满天星斗,我知道这一天快要来临。我便这样静静地等待,直到王皇后与萧淑妃被活着带到后院囚禁,听着她们的哭号震碎晴天;我望着经年的腊梅开放源源不断的花朵,直到他们覆盖过了我的躯干,我的青水瞳;我被掩埋进温润的泥土中长年,直到冥灵妃子在一个七星月阵的秋夜,用她并不锋利的爪轻轻拨弄腊梅的树根。我小看了她的爪,可是她拥有一口锋利的牙齿,咔嚓一声,手指粗的纸条被她纵身一跃竟折断。冥灵妃子眼角涂抹胭脂色,许是血泪。她不过是一只白猫,却将我与腊梅枝衔起,优雅地在寂寥的夜色中穿梭。倏地跳上掖庭宫的围墙,将腊梅枝与石墨一块放在宣城长公主的寝宫内。然后“喵”地一声,穿墙而出,不见踪影。
【四季祈愿】
旦哥哥继位,我被纳新封“高安公主”。
当我终于没能干涉前殿的内政,洛阳的牡丹开遍,我便真正地可以离开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大明宫。
这里有我童年的欢声笑语,有代表着哥哥天降祥瑞的断梗飘蓬,有姐姐的墨宝经卷,有冥灵妃子夜夜托梦,有父亲母亲的秋千情话……
我本来应该可以带走很多东西,可是我怕自己想念怠惰,必须割舍。
带走了印着冥灵妃子丹凤眼的炉鼎,带走了姐姐仿照母亲八宝玲珑裙而为我量身打造的双凤瑾瑜夹袄,带走了几棵水仙苗,最后,将铜鼎的余耳与母亲衔来的旧墨包裹在一块桃花缎中。便跟随几个宫女略带遗憾地走出了一切荒唐的宫词环绕,往永平里的方向移行——那是我的新居。
母亲执意不跟我离开,她说她在洛阳有仇难报。在母亲的眼中,武曌永远都只是那个宸妃,不过一个昭仪。我一生都不知母亲是否已经报了仇,因为,人总有衰老死去的那一天,武皇帝也如此。
我的晚年生活平淡而快乐,丹青素笔,临摹着姐姐写的字,却总是学不会。我一次也没有用过那块被母亲视为救命符的,父亲用过的陈墨,以至于在长安的家中,还是第一次让你重见天日。
年号的更改,伴随着武曌的执政。她的承上启下,让世界知道了辽阔的唐文明。
因此,我希望母亲能够放下,不相信那些琉璃似梦境的背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你祈愿:
请超度我的母亲,多年前将你带到我身边来的月夜白猫,冥灵妃子。
【三更笑泪】
灵魂伴侣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解说。我望着公主的诉说,在她苍老的年华背后,俨然废寝忘食。三更的竹梆响了,冥灵仙子跳进了掖庭宫的花园。这次,她从门槛上跨过,门从里边被**,她的眼角依然血泪横流。
我是矛盾的。你的生命在我的手中悬挂,当祈愿被实现,她便瞑目留给世人终老后的笑,彻底地撒手而去。如果,你知道了,萧淑妃当进入了大明宫就没有离开过半步,你会感动得流泪吗?她是真心爱戴高宗,但高宗不能撒手放任整个**在自己的风眩中衰落。淑妃理解高宗,面对死亡她亦不卑不亢,又怎么会有多余的在乎。
掖庭宫已经无人再植墨水仙,这是你的专利。可是,冥灵妃子还是窜上桌案,佯装墨水仙尚在,轻轻舔了一下——面对阎王亲赐的永恒死灵,她在三更面如铁色,只是噙着血泪,挤笑便流出。
【双花并蒂】
墨水仙无端地一动,让我误解,是母亲来了。
我将门闩打开,月光倾泻一地,照耀在双凤瑾瑜夹袄上,浪花一般不断地涌来。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然而,在我死亡的一瞬间,我既看不到你与母亲,也感觉不到你们的存在。
足下冰凉,仿佛有刀在切割,我目睹着自己的后事在进行,有些简陋,缺少一只白猫踽踽独行。
我的母亲,我的夫君以及兄姊,他们为我生命的继续而冲撞,为我从颍州到长安的路上挡下四条夺去生命的咒,为我的仙路铺设最华丽的锦砖。
就算天庭的花神已满,哥哥也会亲手教我用墨水培育墨水仙。层层剥落的外皮,雪水的清凉陶醉墨汁酝酿的水仙花,直到它们在清水中亦是将墨色的花瓣包围金黄的蕊,我将作为墨水仙花的花神,与你一齐飞升。
母亲在轮回之外瞭望,等来了神龙元年大圣则天皇帝的溘世,不知还有什么让她放不下。
你要留在人间,墨水之仙,墨逍遥。
初唐的清冷你已劈荆斩棘,盛唐的歌赋正由你去记载,中唐的矛盾要由你去讽刺,晚唐的悲凉要将由你去传颂。花开并蒂,松木炭火缭绕竹笔杆周围,一朵腊梅,一寸墨水仙,更与谁堪谢?
【一寸冥灵】
仰目参北斗,回首望颍城。
一寸相思泪,几行路远征。
妆镜绾云鬓,墨台拂香冷。
秋松又冬雪,破晓趁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