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如烟及笄的那一年,遇见了常醉。
或许是一瓣桃花的凋零,或许是一场笙歌的散尽,反正只是一刹那,一瞬间,便有什么荡过了心头,扰乱了神魂。
艳红的长衫飘扬而过,常醉拾起青翠草地上的垂柳银簪,细碎的流苏划过清冷的空气,明亮的银光悄然闪烁,柳枝便摇曳在了他干净修长的五指之间。
“姑娘,你的簪子……”柔软好听的声音,如春日里的风拂面而来。宁如烟抬了头,看到一张柔和好看的脸。
柔软细密的黑色眉毛,清澈明亮的如墨双瞳,睫毛微微卷成一个柔美的弧度,鼻梁挺拔而圆润,浅色薄唇绽开一个恬淡的笑。
一袭艳丽的红色长衫,一柄粼粼的粉色太极。
“要我……替你戴上么?”话音未落,便已叠了折扇,抬手越过宁如烟光洁的额头。
簪尖没入发中,一阵骚动,红霞便飞扬上白嫩的面颊。
竟让陌生男子,为自己戴上不慎掉落的银簪。
发上的手收了回去,常醉轻笑着说:“好了。”
宁如烟低下头,轻声道谢。
二
那年宁如烟十五岁,常醉二十岁,上天给他们安排的第一次会面,就像传说一样美好。
匆匆一面,她记住了他的眉眼,他淡忘了她的容颜。
三
秋初,宁如烟举行了及笄大礼,从此便是成人。
那日,院里的枫叶已经泛了黄,丫鬟叶草忙里忙外地奔走,胭脂太红,衣裳未齐,那个金步摇弄乱了发。
宁如烟只是淡淡地在唇边勾出一抹笑,闻着屋里清幽的熏香。
从今以后,她宁如烟,也是大人了呢。
听叶草说,厅里是满满的人,礼物都摆满了整整一间房,到处张灯结彩,比当年大姐出嫁还热闹。
看着叶草欣喜万分的表情,宁如烟微微一笑,她知道叶草不喜欢大姐,庞大的家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纷争。
大姐是三娘的女儿,做为大夫人的娘亲也常常对宁如烟抱怨:“幸亏她生的是女儿,幸亏我后来又生了你大哥,不然早被那狐狸精气死了!”
宁如烟便笑得深浓了些,三娘是盘丝洞的狐妖,据说她并不爱父亲,只是要替父亲生个魔族的孩子。父亲还是给了她名分,于是经常见她在娘亲和二娘面前甩着大尾巴斜着媚眼走过。宁如烟不讨厌她,温雅的大姐更是没有错。
却记得还小的时候,家里孩子都是叫乳名。至三岁半,便抓阄命名,大姐如玉,大哥瑞焰。到宁如烟的时候,是抓着一把上好的烟草,起了身,十指一松,草屑便簌簌地落了下来,洋洋洒洒地随风飘散。
那时候三娘笑了:“寂寞散如烟,凄凄红尘颜。”从此,便结下了梁子。
不管三娘有意无意,都只是一句话而已。自家的人倒是都和火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娘亲的名字是叫祁红霜。大哥抓阄时什么都不要,却是伸向边上烛台的火焰,烫下的伤疤至今还有淡淡的痕迹。
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那红衣男子,手上拿了太极,定是江湖中的高手。过几日托人去查查。有一转念,自己与他也没多大关系,罢了吧。
叶草又进屋来催,宁如烟便起了身,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出了闺阁。经过大哥院前时,与人相视而过,那人是她与大哥自幼的玩伴尚暄,却似乎没有认出他来,满脸惊疑。
宁如烟暗暗笑了,真是人靠衣妆。
四
及笄后至年末,聘礼来了又回,都说是宁家二小姐怎样知书达理,想尽早定了亲事,却被宁老爷以小姐尚且年幼给尽数退了回去。娘亲暗暗急了好几回,眼见着那些权贵亲家都落了空,直道老爷糊涂。
五
宁如烟倒落得清闲,只是每日在院里坐着,再不能如以往般四处乱跑,有些闷得慌。
年末,宁家搭了戏台,父亲的妻妾子女一大群,全都着了厚实的冬衣坐在廊里喝着热茶看戏。宁如烟不明白,那样平常的段子却要人化花了脸捏着嗓子唱得冗长,究竟有什么好听。便径自出了院子。
长安的雪总是夜里下,白天则积了厚厚的一片,压弯了树梢积满了屋顶。偏宅里五娘七娘的几个孩子在雪地里跑着,丢着几个洁白的雪球。院子边上的雪人头顶扣着金脸盆,四少爷指着来要扫帚的家仆大骂。
宁如烟轻轻笑了,这个家,多热闹,想起这个夏天,还和弟弟们一起在池里浑身湿透地玩耍。可如今,自己已不是个孩子了。
正想着,一不小心闪了神,一个雪球直扑面门,脸上一阵刺骨冰寒。
还未来得及掏出手帕,便有人温柔地替她擦拭脸颊,宁如烟闭了眼,又想起春末遇见的红衣公子,抬手越过她的额,无限温柔。
“烟烟?”
听到的是熟悉的声音,宁如烟急忙睁开眼,羞红了脸:“尚暄哥哥。”
尚暄是京里的富商,前年刚满十八,便操持了家道,京华酒楼和罗袖缎庄两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自那时起,他便鲜少来家里玩了。
宁如烟常常想,这个少年时玩得满身泥巴的顽童,怎长成了如今这副器宇轩昂、家缠万贯的模样。
“原来烟烟长成了大家闺秀,躲在院里做楼台小姐呢?”尚暄把自己的手帕放到宁如烟手中,“洗干净了还我吧。”
宁如烟斜他一眼:“我的脸,又不脏。”
“啧啧,还不脏呢。看看,脂粉都擦下来两三斤。”尚暄笑着刮她的鼻子,“走吧,我刚带人送来了给你们裁新衣服的布料,过年了,要穿得喜气点。这回我给你个特权,你先挑。”
“这怎么成?向来是我娘和几位姨娘先挑的。”
尚暄突然就望定她,轻声说:“送段布料给自己未婚妻子,当然要让她先挑,有错么?”
六
宁如烟怔住,尚暄说什么?
“我刚也带了聘礼一起来提亲。知道你父亲中意我的人品家世,眼见你们家门槛都要被踩垮了,我哪好意思等他老人家亲自上门逼婚那?”顿了一顿,“烟烟,你觉得如何?”
地上的积雪被踩踏出一深一浅两串脚印,宁如烟听见尚暄言语里的张狂,突然想起小时候尚暄老是欺负她。洗澡的时候还不知怎的绕过老女仆的视线,叼根卖杆躲在水盆底下吓她,弄得她后来总让人将水盆检查三遍才肯入浴。
如今想来就脸红,宁如烟低低应了句:“过了年,我也才十六呢。”
尚暄扶正她的脸:“亲可以先定嘛。最多我再等你两年,两年里我先纳个妾以聊寂寞。”
“我可是会打人的哦,还没娶妻就想着纳妾。”宁如烟挥挥小粉拳,仰起笑脸。
爽朗的笑声蔓延开去,震下树梢的一小片积雪,尚暄噤了声,悄悄道:“原来我内力还挺深厚。”
宁如烟应他一句:“我看你是脸皮厚。”
同尚暄一起的话,应该会很轻松吧。可不知怎的,宁如烟眼前又晃过那柔和好看的脸。
七
宁如烟挑了两段布料,一段是粉红的桃花缎,另一段是翠绿的烟柳江南绢。
“烟烟,这红的,我叫人赶出来给你做新衣。绿的,做得精细点,元宵的时候一起去赏灯吧。”
“跟你去赏灯……先说好不许烧我的头发。”
尚暄扁扁嘴巴:“你当我们还小吗?”
你当我们还小吗……真像一曲哀怨的长调。是啊,时光不复。
记得以前尚暄说要在他们家混一辈子吃住,如今却成了大商号的老板。
八
送走尚暄回凝烟苑的时候,路过正厅,娘亲正流着泪,父亲怒气冲冲地说着话。
“妇人之见!那些王宫权贵的公子哥有什么好?看看我们家焰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以为是败家的本事一大通!尚暄那孩子天资聪颖,如今又年纪轻轻执掌了家业,你如何要看不起商人!况且他是真心待我们如烟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听说他整日进出风月场所……”
“你又把这套搬出来说了?哪个正常男人不去那地方?况且现在的年轻人总喜欢拿自己的风月史做较量。也只是去去,又不在那丢了魂!”
宁如烟笑了笑走开,尚暄性好渔色,她是从小就见识的,她从不曾在意什么。
或者,只是因为,他从不是她的谁。
九
正月十五,元宵夜,家里煮了桂花元宵,每人一碗吃了,尚暄便来接走宁如烟。
一袭青烟缎裙,裹了银狐长袍,一只纤手被尚暄严实地包裹了,便在众人的注目下昂首挺胸地跨了出去。
转身的瞬间,看到妹妹如书羡慕的目光,突然就有些沾沾自喜。
十
街上挂满了灯,亮如白昼。
宁如烟咬了串冰糖葫芦,拉尚暄去猜谜,猜了几题,蒙了个纸折娃娃来,便又拉了他出来,轻声说:“丢人死了,这么爱出风头。”
转而又问:“尚暄,同你在一起会不会败坏名声?”
尚暄低头欲解释什么,宁如烟却越过他的肩头看到那个拿折扇的红衣公子。
“尚暄,他是谁?”
尚暄转头扫了一眼,低声回答:“他啊,是方寸山首席弟子常醉。”
“尚暄,父亲说你们男人都喜欢去这些风月场所,”宁如烟看着那一袭红衫没入巷角一间歌坊,于是抬头问,“是这样的么?”
“有些是吧,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的。烟烟,很多江湖的事情,你可不知道。”
“那他呢?”
尚暄蹙了眉:“他?他是在坊间留下传说的人。呵呵,据说害死了女儿村孙婆婆最疼惜的弟子上官梦见。他用了两年时间,做上了首席的位置。半年前娶了妻子,却听说是孙婆婆派去杀他的杀手。那个女的死了,常醉依旧活着,开始成为坊间的常客。”
宁如烟听得愣怔:“你怎知如此多?”
轻巧的笑容,在尚暄脸上蔓延:“因为我是……呵呵,烟烟,你何须知道太多?”
一阵寒风吹过,尚暄忙解开袍子将宁如烟裹进去:“烟烟,他那人有股杀气,我不准你接近他。”
宁如烟笑笑,尚暄是那么了解自己,然后闭了眼,感受那个怀抱的无限温暖。
十一
次年,宁家被抄了家,说是****,私吞库银。
东西从家中搜了出来,宁老爷一路喊冤,姨娘们抱头痛哭。
家不成家。宁如烟静静地站着,她第一次看到大方镇定的父亲露出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尚暄来接走了宁如烟,把她安排到自己府上。
从宁府到尚宅,宁如烟足足坐了一个时辰的轿子。
人情冷暖,不过随风而散,几处世交,见父亲落魄,立马将腿抽得远远的。唯独尚暄,还肯应着婚约,来接她走。
不过也是,尚宅偌大一个家产,就留下尚暄一个人当家,他自然是说一不二。
有时候想想,尚暄,是真的爱惜自己的。
那时候是春天,长安四处有扬花飞散,宁如烟撩起帘子,一片柳枝刮过她的脸:“哎呀!”
“怎么了?”尚暄从马上下来,绕到后方。
就在那一刹那,宁如烟看到前方殷丞相府前闪过一个火红的人影,然后尚暄就站到了她面前。
“没事,继续走吧。”宁如烟只想快快打发他走,可以让自己的目光追随得更久远一点。
可偏偏,他已经不在她的视线。
见不到,快整整一年了,怎么也见不到。
梦里会梦到,前前后后打探,得来的却是多不过尚暄的那一点点资料。
“尚暄。”
“恩?”
“停下吧。我不去你家。”说完这一句话的瞬间,宁如烟额头撞上了急停的轿顶。尚暄在前面停住了,于是轿夫也停住。
整个长安都似乎静了下来,宁如烟听到寂寞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穿越而过。她闭上眼睛,她知道的,就如尚暄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烟烟……”尚暄在前面轻轻说话,宁如烟却听得一清二楚,霸气的声音夹杂着喧闹的风声,他说:“烟烟……你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
宁如烟在轿子里笑出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个笑容,然后镇定地回答道:“我知道的。”
十二
东胜神州女儿村。
桃花芦苇,放肆盛开。宁如烟抬眼望见那个提着国色天香四字的牌匾,然后穿越纷扬的桃花瓣,穿过茂盛的芦苇丛,穿过褐色的木板路,穿过柔软的紫茵毯,站到了白发繁复的孙婆婆面前。
她说:“婆婆,如烟愿在此做你最乖巧的徒。”
孙婆婆笑,手中摆弄透明的容器,容器里面是粉色的液体。
从此以后,女儿村宁如烟,烽火佳人,桃花红颜。
十三
他问她:“烟烟,你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一问之后,从此天涯。
他依旧做他云雾之巅的朱雀堂堂主,出入酒楼歌坊茶馆,将收集的情报,一点点一些些整理归案,交给帮主云游。
她却要做那红尘侠女。沧山泱水,天涯行路,独步红尘。
十四
她问她:“婆婆,我可以去方寸山复仇么?”
一问之后,从此黯然。
婆婆说,常醉已是天下高手,罢了。罢了。
女儿村,凝烟苑,宁如烟,从此出入各种比武争战。寂寞高手。
十五
她再遇见他,是在一个秋天,云雾之巅一夜之间瓦解,尚暄遭受牵连,从此失踪。
宁如烟看到的常醉,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圣人,他不解释,不行动。只是笑。
他也对她笑,他说:“我还记得你,那枚垂柳簪子。”
于是她也笑了,倾国倾城。
十六
那一年,常醉二十四岁,宁如烟二十岁。
上天安排了他们的第二次面对面,在一场喧嚣的烟灰之下。
那一年,江湖纷争,宁如烟,岳伶澜,苏浅,并为江湖三大神奇女子,被人们津津乐道。
那一年,江湖乱起,谁刺杀了谁,谁篡夺了谁的地位。
唯独宁如烟看到的常醉,依旧是淡然而温和的笑容。
依旧这样隽永清逸的身影。一抬袖便是长安的落日,一俯首便是天下的噤声。
十七
望穿秋水终不悔,只为一睹相思颜。
却在此时知道,什么叫做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她还很想他,在某些时候。
只是自己错了,错过了咫尺间的幸福,追随了遥远的未知。
于是,从此天涯。
十八
宁如烟依旧是众人津津乐道的寂寞高手,手拿双剑,表情冰冷,只是偶尔笑,笑起来犹如桃花凋零,国色天香。
十九
寂寞散如烟,凄凄红尘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