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英雄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对《西游记》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
“游戏”二字,本就是《西游记》的精髓。
孙悟空一路西行,所经历的一切,无一不是兴致盎然的游戏。他与各路妖精打架斗法,不是成年人之间的你死我亡,而是儿童式的即兴玩耍,甚至恶作剧。

清代彩绘孙悟空
大闹天宫时,他与二郎神之间的一场追逐斗法,是儿童的捉迷藏游戏。最后,孙悟空变成一座土地庙,却无法收拾自己一条尾巴,不得不在庙旁竖一根旗杆,被二郎神识破机关。这是游戏中必不可少的破绽,没有了破绽,游戏的趣味就要大打折扣。
平顶山,他一会儿变成传令的小妖,一会儿变成老狐狸精,完全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劲头。在整个取经途中,孙悟空哭哭啼啼的次数不少,为扮小妖而不得不给老狐狸磕头,是最委屈的一次;但一轮到他扮老狐狸,骗金角银角给他磕了几个头,又立刻因为占了便宜而欢天喜地起来。
狮驼岭,他又跑到老魔的肚子里,在肚子里打秋千,竖蜻蜓,翻跟头乱舞,完全是无法无天的顽童。出来了,还将绳子系在妖怪的心肝上,用手牵着,直扯着妖怪漫天里飘荡,跟放风筝一样。
在《漫话西游记》中,林庚教授认为,《西游记》本质上是一部童话。这种童话精神产生于《西游记》已有的神话框架,并与明代中后期李贽的“童心说”所反映的寻求内心解放的社会思潮相一致。
对一个游戏设计者来说,这本写于400多年前的小说,最神奇之处则在于,它包含了现代游戏的各种母题——从唐僧师徒的取经历程而言,可以是一部冒险游戏;从降妖伏魔而言,可以是一部格斗游戏(1997年的街机游戏《西游释厄传》就是格斗游戏中的经典),或者策略游戏;各路神仙妖怪的坐骑,可以玩空战游戏,或者宠物养成游戏;周易八卦、阴阳五行,则是益智类游戏的最佳素材。唐僧师徒之间的关系,竟与网游中组队刷怪的经典模式如此相似——“唐僧负责引怪,孙悟空负责杀怪,观音负责在空中加血,猪八戒和沙僧跟在后面蹭经验值,捡装备……当然,这是个玩笑。”
《梦幻西游》的主策划林云枫告诉我:“对网络游戏来说,《西游记》最大的价值不在于现成的地图、武器、法宝,或者大大小小的BOSS,而是它提供了一个宏大复杂的世界观。”
人间有四大部洲: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东边是仙与圣的地盘,西边是佛的极乐场,北边有北极玄灵;唯有南部,佛、道、仙、人、妖混杂而居,最为复杂。此外,江河湖海是龙王的领地,地府是鬼魂的处所,直接归天庭由玉皇为首的神仙体系管辖。
在小说中,佛/仙、人、妖/魔,三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从妖/人到佛,是英雄成长的终极路线。
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千面英雄》。他从全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无数则流传的神话中,归纳出一个共同的英雄历险模式:召唤—起程—历险—归返。即:“英雄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冒种种危险,进入一个超自然的神奇领域;在那神奇的领域中和各种难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体遭遇,并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险,带着能够为他的同类造福的力量归来。”
《千面英雄》中没有提到《西游记》,但孙悟空从石猴出世到“齐天大圣”,再从“天下第一妖”到“斗战胜佛”的两段冒险之旅,恰好是这一原型结构的最佳注解:他的第一次英雄冒险之旅行,主题是“长生”,命运的召唤是通过向他展示同伴的死亡进行的。有趣的是,猴子恰好是英雄的初级阶段“恶作剧精灵”的象征,其特点是玩世不恭和无视社会规则。
孙悟空接受了召唤,踏上了征程,遇到了导师——须****。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炼后,获得了不生不灭的生命和超凡脱俗的才智,回到花果山。后来,他大闹地府,改写生死簿,以自己历险获得的本领惠及了自己的同伴们。由此,他的英雄之路已经完成一个周期。
于是,作者让他踏上了第二个周期的英雄之旅。这一次,观音菩萨是新的导师,充当了取经团保护者的角色。在这次旅程中,英雄身处一个团队之中,因此具有了更复杂的性格,失去了早期那种无拘无束的狂野生命力。一路西行的劫难也更加典型化,吃人的恶魔、女色的诱惑、自我的挣扎、对神魔界限的困惑。在九九八十一难之后,他们终于取得真经,得成正果。唯一不同的是,《西游记》对于取经的终极意义是存疑,甚至嘲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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