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收拢;再撑开,再收拢。随手转腕、以伞为剑在空中画了个圈,执伞之人眉头紧锁,依旧对这件武器不甚满意。他抬手从身前案几上琳琅排布的各种古怪工具中摸起一把似钳非钳的长柄工具,扭开伞柄处探了进去。
长伞被笼在手中,散发着幽蓝的微光和刺骨的寒气。那人却仿若不察,极稳地摆弄着伞骨里面暗藏的精巧机枢。几番调试后,他再次撑开剑伞,被雕琢成多芒星状的伞帽和其下雪花状的翎花竟方向互逆地缓缓转动了起来。
“里面又加了什么机关?”一直在不远处逗弄机关鸟的少女见此,三步两步蹦到他身旁,好奇地伸手去推伞柄上的暗钮,却被他无情地抓住皓腕。“夭夭莫闹,小心伤着。”他的眉心依旧没有舒展。
少女一瘪嘴,识趣地收回手,小心搓揉腕部。“大叔,你那只铁手抓人很痛的哎。”
“若误碰了机关,你直接去见****也许就不痛了。”偃无师并没有理会她的娇憨之态,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这柄“晴雪”。略一琢磨,他摘下伞骨末端坠着的繁复流苏,换了柄更小巧的工具探入极细的伞骨继续调弄起来。没想到这伞不仅可合拢为剑,连细微之处都尽藏玄机。
抬腕把一侧的马尾拨到胸前,白得几近透亮的手指轻轻缠绕着淡绯色的发丝,夭夭丝毫没有在意偃无师没有半点人情味的语气,嘟囔道:“要是能见小黑小白,正好和他们打听打听小姐姐可曾回过阴曹地府。”
原本灵活翻飞的机械铁手闻言一顿。
只是一瞬,他又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继续忙碌着。
见大叔如往常一般把自己当做透明人,自知无趣的夭夭一声口哨,唤来被冷落在一旁的机关鸟,灵巧的一跃而上,侧坐在鸟脊正中。“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再去村外巡一巡,看看能否遇到路人打探些消息。”说完她轻拍了两下鸟首,看似木木呆呆的机关鸟竟拍翅而起,嗖地一声载着少女直冲云霄,转瞬便没了踪影。
路人又哪里会知晓连整个魔族苦寻多年都没有丝毫消息的人的踪迹呢?偃无师摇了摇头。
自己铸造这柄冰魄为骨、寒雪为覆的“晴雪”也有十二年了,然而这伞始终不尽如人意,和它未来的主人一样,难以捉摸、无迹可寻。
法由术起,机由心生。这伞虽说是夭夭央着造的,却也是他的夙愿。隐世多年的偃师国后人本不该再铸造世间难容的偃兵巧武,可他真的想为心中惦念的那个红衣墨发的姑娘,造一柄极尽机巧之能事的趁手之物。
若当年她手中有此伞,也许往事便不会是那般结局……
潇潇。
偃无师轻轻抚摸着被暗雕在伞柄花纹中的名字。
九曲飞流净秽复,浪淘风簸凌云渡。一切要从凡世与佛国的分界处“凌云渡”说起。
南面有洲,名阎浮提,其地纵广七千由旬,北阔南狭。“阎浮提”是梵语,三界之人称这片以流沙河为界、东为绿洲西是大漠的广袤之地为“南瞻部洲”。相传,此处由南方增长天王守卫,是佛国的第一道大门。欲入佛国,还需再过由持国巡守镇守的须弥东界这第二道大门,和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大门——凌云渡,方可脱胎换骨、超凡入圣。
凌云渡没有守卫,滚滚江河就是它的守卫。仅是其分支的流沙河便已有“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之诗证其凶险,作为佛国的天然屏障,千百年来凌云渡唯九天凌云方可渡过。然而,这道天险却给三界的求渡者们留了一个契机:每逢丑年白露之日正午,奔涌的河水便会有半个时辰的止息。相传,此时唯有乘“无底船”接引,方可渡河登岸、踏土极乐。
丑年白露常有,无底船却随着造船巧匠偃氏一族的覆灭,而消失了数百年。
十二年前,辛丑年夏。
狮驼岭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偃师国国破后幸存的国民原来一直隐居于墨家村中,时至今日,已仅余一名少年。一时间,这名偃族遗孤成了渡过凌云渡的关键。
墨家村隐于西牛贺洲大漠一隅的桃源中,以机关术为护,易守难攻,狮驼岭众将围攻月余竟无丝毫进展。眼看白露将至,再不迫使墨家交出偃师国后人造船,怕是还要等到下个十二年,急火攻心却无可奈何的大大王只得忍痛将消息分享给其他三个魔族门派,联手攻墨。
谁掌握了无底船,谁就掌控了凌云渡。若能抢在仙、人二族之前将偃族少年握在手心,那魔族便抢占了先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盘丝岭、魔王寨、无底洞和阴曹地府自然不敢怠慢,火速援兵、围攻墨家。
五门联军百年难遇,其实力岂是小小墨家村能敌的。又苦撑了半月,在三昧之火吞噬所有木制机关之前,墨家终于派人出面和谈,以玉石俱焚为挟,要魔族退兵十里,可交出他们所要的偃族后人。
但只能交给其中一个门派。
原本就是各怀心思的魔族联军立即起了争执。狮驼岭认为,自己最先发现的偃师国遗孤;魔王寨却说,自家绝学三昧真火是此战胜利的关键,阴曹地府则称,是尸腐毒污染了水源导致墨家切断水力系统、舍弃了守城机关;盘丝岭觉得,瘴气是削弱对手的重要前提;无底洞索性也不争功,直接建议:手上功夫见输赢吧。
于是在大漠中摆了擂,五门各选派一名弟子比试。
五人参战,又涉及到轮空问题。此时比武的“彩头”却自己站了出来,代表墨家村加入比武。若他胜,则魔族十二年内不准来犯。
谁也没把这个少年放在眼中,毕竟若是偃族战力剽悍,也不会没落至今日这般。比武的焦点,落在一对少年成名的情侣身上。
狮驼岭首席弟子巨子启,阴曹地府护法鬼潇潇。
一个威风凛凛、杀气如山;一个青丝如墨、红衫似火。好一对璧人。
作为魔族新杰,这对恋人双双摘下“天下英雄大会”盖世英雄和绝代佳人的名号,其实力可谓佼佼。持有裂天笞地、割风断雨之能的巨斧“裂天”的巨子启在二人中略胜一筹,但也有人觉得若非鬼潇潇只有低于自身实力太多的“鬼骨”为武器,实力可能会超过她的情郎。
一轮比试过后,狮驼岭胜魔王寨,阴曹地府胜盘丝洞,墨家村胜无底洞。
巨子启和鬼潇潇的晋级还在意料之中,偃氏的胜利却让人意外,毕竟对战的是无底洞的狼啸风,其修为仅次于鬼潇潇而已,竟如此轻易地败给一个隐世的十五岁少年,实在出乎意料。众人这才重视起眼前这个面色冷峻、侠客打扮的偃师国之后。
抽签决定第二轮的顺序,鬼潇潇先战,巨子启轮空。
日暮沙漠陲,力战烟尘里。鬼潇潇第一次仔细打量了巨子启以外的男子。
偃无师。
好在是自己先与他一战,若胜,下一轮悄悄输给子启便是;若败……至少能先试试他的底细。但就算试出偃无师的招式路数又能怎样呢,若自己不敌,那子启怕是更难胜过他了!
是的,鬼潇潇一直都知道,其实自己才是略强的那一个。巨子启也知道,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装模作样而已。潇潇是为了维护情郎的尊严,巨子启亦不愿失去魔族第一新杰的虚名。
赢了子启又有什么用呢,她只想做那个与他并肩而战、站在他光芒背后的小女人。
所以与偃无师的这一战,她必须胜。
但她却败了,败在偃无师变化万千的巨剑“长息”之下。哪怕她情急之下唤出了从未在外人面前使用过的“月影星痕”,亦是难敌他神鬼莫测的偃术。
在鬼潇潇战败的瞬间,擂台下巨子启的脸色巨变。
子启……倒下的时候她默念他的名字,却眼睁睁看着巨子启挤出人群转身离开。
却有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让她免于摔落黄沙之中。
“你的武器好像不怎么趁手,若非如此,我打不过你的。”未曾理会擂下的嘈杂,偃无师无畏地盯着鬼潇潇的眼睛,真诚地说。
围观的一众人等讨论的热点却并非他们二人的输赢,而是鬼潇潇一直以来藏了拙。无需更好的武器,此刻的她显露出的修为已明显高于素以“魔族第一新杰”自居的巨子启。
如果自己门派赢不得这场比武,那索性没人能赢好了,大不了十二年后再攻墨家村,不少人暗想。狮驼弟子看出势头不对,忙找首席商讨一下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却发现巨子启早已没了踪影。
好在天色将晚,最后一场比试定于明日进行。
鬼潇潇也到处都寻不到巨子启,除了各门各派灯火闪动的营帐,四周皆是漆黑的夜空和无际的沙丘,只有呼嚎的风你追我赶着、层层叠叠地掠过耳畔。
风中忽然有人唤她的名字:潇潇。
不待她回头,一柄杀气腾腾的“裂天”已从头顶劈落!
“子启?”鬼潇潇惊讶地探问,手上动作却也不慢,抖腕甩开“鬼骨”迎了上去。二人缠斗在一处,她时时避让,巨子启却一招狠过一招。不得已,她只得再度唤出“月影星痕”。
冷哼一声,巨子启的攻势更加猛烈,“你不是承诺过,绝不在别人面前使出这伞么?怎么,急着赢了那偃姓小子,再赢了我,好给你们阴曹地府争光?想做魔族入圣第一人?”
一句重过一句的厉声质问让鬼潇潇本就消极应对的招式不由得慢了下来,一赤一珀的异色双眸在星光下微微闪动,“子启,你怎能这般想我……”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巨子启一斧劈在鬼潇潇苦撑的琉璃伞上,“难道你还要说,是为了我才这么想赢?”
是这样啊……可此刻,他已听不进她的任何辩解。
深吸了一口气,鬼潇潇突然发力,伞面一转卸开了“裂天”的力道,束伞为剑、直攻几处破绽,以巧伏人三五招便逆转了形势,将锋利的伞帽抵在巨子启的檀中穴!
“果然,我敌不过你,更敌不过那个偃无师。”巨子启颓然放开了紧握的巨斧。
沉默得只剩下大漠的风声。
“要不,今晚你去下毒吧?明日他不能出战,自然就归了我们狮驼岭。”巨子启的话让鬼潇潇一怔,以前只觉得他少年意气,此刻却有些不认识面前青梅竹马的恋人了。
他何时,变得这般狠辣不堪。
不愿再多言,鬼潇潇转身走向阴曹地府的营帐。
忽被巨子启拦住去路,“你不肯?莫不是看上了那小子?他只是在你跌倒时拉了你一把而已,这么多年来与你浴血杀敌的人,是我巨子启!”他越说她却越心寒。不待她开口,突然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谁?”鬼潇潇迅速抽伞横护在二人身前,警惕地打量四周。竟有人悄无声息地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
“小姐姐不用紧张,我只是个路过的小姑娘,没那么危险的。”一盏灯从黑夜中亮了起来,手持灯盏的粉衣女娃娃俏生生地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上,侧着头含着笑看着他们。
大漠里哪儿来的桃树?又是哪儿来的这桃花一般的仙族小丫头?
若非她自己笑出声,二人断然不会发现她的存在!这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娃娃眉眼稚嫩粉雕玉彻,能无声无息地听了这么久,要么没有半分修为,要么实力不在他二人之下!
巨子启杀心顿起。
“哎呀呀,小姐姐,危险的是你身边那个人哟。”假模假样地往枝杈深处缩了缩,小姑娘笑嘻嘻地轻晃手中的玲珑盏,抬腕把一侧的马尾拨到胸前,白得几近透亮的手指轻轻缠绕着淡绯色的发丝,毫无畏惧地直视树下魁梧男子眼底的凶光。
他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么?鬼潇潇侧颈看向身边的男人,神色复杂。“子启,别理会她,我们回营帐罢,同门们怕是找得急了。”
“她是仙族细作,怎能放过!”巨子启突然发难,一个“变身”拔地而起,直扑树上的小姑娘。
出手便是“连环击”!
因担心鬼潇潇伤势而远远跟了一路、一直悄悄隐在暗处的偃无师见此想要出来阻止,已是鞭长莫及!
“铛!”金石相击之声。“月影星痕”挡住了“裂天”的去势。悬护小姑娘身前的鬼潇潇神色哀戚,“子启,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偃无师悄悄退回沙丘后的阴影。
“我错?我哪里有错!事关凌云渡,事关整个魔族,我怎能让这丫头给仙族带回秘信!”巨子启不为所动,“潇潇,你让开。”
一双寒眸暗淡了下来,“真的是这样么?你是怕她说出你的战力不如我,和你要暗毒偃无师的事情吧。”
鬼潇潇的话直戳巨子启心底,他突然失控,发狂地猛力连劈琉璃伞。第七击之时,“月影星痕”竟寸寸碎裂!
好在此招仅有七连之能,无心还击的鬼潇潇松了一口气,暗处的偃无师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不料,斧风破空而来,直击鬼潇潇面门!
癫狂的经脉竟引发了第八击——“乱击”!
偃无师飞身扑救,却为时已晚。鬼潇潇额前原本齐整的刘海已被斧锋斩断破乱不堪,血,顺着一侧面颊渊渊流下。
在玲珑盏的映衬之下,原本秀丽的面容仿若厉鬼。
没想要伤到恋人的巨子启也愣住了,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
“潇潇姑娘!”偃无师终于按耐不住,一撑沙丘翻身而出,一剑击落巨子启的兵器,横护在这对恋人中间。他伸手欲搀身形摇晃的鬼潇潇,却被她轻轻推开,“我没事。”
“潇潇……”巨子启终于回过神,抬手想擦去抚恋人脸上的血迹,同样被她推开。“子启,明日堂堂正正比武便是,赢也好输也罢,大不了我们十二年后再战。至于这个小姑娘,现在她欠了我一个人情,想来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今晚之事,对么?”鬼潇潇回身看向吓傻了的小女娃。
女娃娃连连点头,“小姐姐的救命之恩绝不敢忘,我桃夭夭对星辰起誓,绝不将今日所见所闻透露旁人半分。至于凌云渡和偃族之事……直至下个丑年白露之时,绝不回禀仙族。”
“就算你不说,明日擂台上我一样是败,没用的,没用的……”巨子启的眼神开始涣散,低声喃语,“不,我魔族第一新杰怎么能败!偃术不是失传了么,你是旁门左道,你不该存在!”他语调突然高厉起来,忽然拾起“裂天”攻向正背对着自己、替鬼潇潇包扎伤口的偃无师!
“小心!”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偃无师,鬼潇潇不顾伤口开裂,以“月影星痕”残破的伞骨招架住巨子启的偷袭。
“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帮着外人欺我辱我!”巨子启变得狰狞,看起来竟比披赤沥血的鬼潇潇更要恐怖。他已然疯魔!
“带夭夭丫头先走!”鬼潇潇言辞急切,“他敌不过我,快走!”
见他的目标是自己,偃无师略一权衡,不愿再波及无辜的夭夭。一咬牙,他举臂从桃树上抱下桃夭夭,只叮嘱了一句“姑娘小心”,便匆匆退出了二人的战圈。
没想到,一别便是再不相见。
第二日的比武巨子启并没有来,鬼潇潇也一并失踪了。没人知道,那晚在偃无师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骤然失去两名杰出弟子的魔族倒也真的退了兵,不仅仅是因为偃无师不战自胜,更实在的原因,是他为墨家村争取来的喘息时间让村民恢复了水力系统,并将木质的机关加护了防火的铁皮等作为应对。魔族再无白露之前攻下墨家村的可能。
从一开始,墨家就没有想要交出偃无师以换平安,比武本就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偃无师竟真的就这么赢了。
自称无家可归的桃夭夭死皮赖脸地随着偃无师回到墨家村。谁若问及她的来历出身,便大眼睛一眨、嘟起花瓣般的小嘴撒娇卖萌。好在她有一身独门绝学,将墨家桃源侍候得锦簇烂漫,墨家人也渐渐喜欢上这个机灵爽朗、娇憨顽皮的小姑娘,默默容忍了她的存在,还将机关术尽数相传。桃花开了落、落了开,转眼过了十二个轮回。
桃夭柳媚梦酣眠,笑语嫣然化春风。终于,桃夭夭出落成一个犹如满缀着含芳吐蕊的重瓣花朵的桃枝般聘婷袅娜的少女。修为没什么长进,机关术倒是进步飞快,已经能独立造出一驾连弩车了,指挥机关人演武也像模像样。
偃无师则始终在做一件事,铸伞。
桃花落尽,已是癸丑年夏末。
魔族大军如期而至。
墨家率兵迎敌的竟是桃夭夭。兵临城下,坐在机关鸢上的少女向敌军喊的头一句却是,“喂,你们魔族,还没***姐么?”
魔兵魔将一头雾水,半晌才弄明白“小姐姐”指的是失踪多年的鬼潇潇,只得齐齐摇头。这些年,那对曾经耀眼夺目的情侣仿佛在三界蒸发了一样。
“也许早就埋骨黄沙了吧……”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被耳尖的桃夭夭听去,气得娇哼一声,一吹指哨,指挥数量庞大的巴蛇大军冲了上去。
这一次,墨家村的机关更加精巧坚固,魔族的实力也提升了一大截,两方依旧旗鼓相当。
一战便是月余。过了处暑,白露将至。
以人力苦斗的魔族力渐不敌以机关人、机关兽为兵的墨家军,战势却又因一人的到来而发生了逆转。
巨子启从大漠深处走出来,站到了阵前。
这些年,他不曾有一丝懈怠,日夜钻研破解墨家机关之法。果然,成效可观,墨家节节败退,从大漠退守至桃源迷阵。
那些桃树仿佛有生命一般,竟挡住了魔族的攻势,战事再度陷入胶着。
巨子启渐渐没了耐性,“小姑娘,如果不想让你的小姐姐葬身河底的话,就让偃无师自己站出来。”
他对她做了什么?桃夭夭慌了神。
“被吊在江岸的云松上,不知道绳子能被我豢养的鹰儿啄几天呢……以这种方式浮于凌云江渡之上,她也算得上三界第一人了吧?”巨子启云淡风轻地描绘出自己的恶行,竟对昔日的恋人没有丝毫的怜惜。
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夭夭匆匆赶回墨家村。
“怎么脸色不太好,魔族应该攻不破我们的防守才对。”一收剑伞,偃无师从石凳上起身,招呼气喘吁吁的桃夭夭坐下,“你来看,这伞终于成了。”
“人家在阵前浴血杀敌,大叔你倒好,躲在这儿就知道研究伞伞伞!”草草抚平气息,她连珠炮一样说道:“巨子启不知哪儿学的破除机关之法,桃源迷障只怕也要撑不住了!而且……”
“什么?巨子启来了?那……她呢?”偃无师急切地打断了桃夭夭。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不由得轻咳了两声。
“你还知道担心小姐姐啊!她……她被巨子启当成威胁你去凌云渡的诱饵了!”桃夭夭急的眼眶发红。
铁手握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牙缝中发出愤怒的低吼:“混蛋……”
须弥山南,凌云渡口。
飞瀑在俗世与佛国交界处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薄雾笼罩的江水奔涌宽广,闪烁着粼粼荧光。两岸翠玉石柱,雕刻着姿态各异的庄严佛像。
到底偃无师和桃夭夭还是随巨子启一同去了凌云渡。但渡口却并没有鬼潇潇的身影。
“你这混蛋到底把她藏哪儿了?”一把揪住巨子启的战袍,偃无师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不慌不忙地推开铁手,巨子启不为所动,“我会傻到的带你们来救她么?想见她可以,你乖乖把船给造出来。距离白露还有三日,我可没耐性再陪你等到下个丑年!”
“三日,根本造不出无底船。”偃无师目眦欲裂。
巨子启不屑地冷哼,“造不出,她就死。”
“你!”偃无师反手拔剑、怒目而指。
并不理会停在咽喉处的“长息”,巨子启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死,她便陪葬。”
巨剑无力地落下。
“偃师国遗训,无底船乃是逆天之物,不可再现三界。何况,若要渡河,掌舵之人必是凌云渡的灵灯侍者;想要唤出他,需要点燃一盏灯芯沁染过我族左掌太渊穴精血的灵灯。”盯着剑锋,偃无师的眉头拧得更深,“十二年前我行踪暴露,为了防止你们魔族得逞,我……早已自断了左腕。”
原本胜券在握的巨子启终于面色一变。“臭小子!”一拳豁向偃无师左脸,结结实实把他打了个踉跄,“这么多年我活得连鼠蚁都不如,躲在凌云渡的阴缝里不去提升修为、就只钻研对付你那偃术的破解之法,好不容易能一血前耻,你竟擅自毁了我入圣的希望?”恨恨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偃无师的铁手上。
“反正船也造不出了,小姐姐在哪儿?”桃夭夭一横“玲珑盏”挺身护在大叔身前,以防巨子启再度发狂,重演那年的悲剧。
“小姐姐?哈哈哈小姐姐,再见到她,只怕你要喊她老婆婆了!”巨子启却并未再出手,反而大笑起来,“不不不,也许不叫老婆婆,而叫老妖婆!对,老妖婆,老妖婆!”忽地后退数步,他反手猛拍了一株云松,巨大的力道从树干传向树梢,让合抱粗的古木猛力一颤。枝叶抖动间,一个红衣女子滚落下来,摔落在柔软的草地上,顿时雪色的长发倾泻了一地。
熟悉的身形让桃夭夭跳步迎上前去,施出“水清诀”解开束缚在那人身上的“象形”。多年未见,小姐姐的一头青丝怎么尽数变了白发?抱在怀里,她怎么这么轻?脸上的伤怎么落了疤、当年与偃无师比武时受的伤怎么还没好?许多问题与惦念一股脑地涌上桃夭夭喉头,堵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坠在鬼潇潇脸上。
“夭夭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啊……小时候那么爱笑,现在怎么变成爱哭鬼了呢。”想要伸手抚去桃夭夭的眼泪,鬼潇潇却虚弱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姐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桃夭夭的眼泪愈加汹涌。
“去哪儿?她哪儿也没去,就守在凌云渡的出口不让我出去害人!我会去害人么?我只想赢她而已,只想要入圣,只想做个真真正正的魔族第一!咯咯咯咯咯!”阴森森的笑声从巨子启口中发出,“半月前终于找到机会将碾碎的五龙丹掺在她的饮水中,趁她昏迷废去周身经脉,现在我终于是魔族第一新杰了,我第一、我最强!”
“难道你没发现,此次各派领兵的都是修为颇高的青年才俊么……以你现在的修为,怕是连那些新秀的一半都不如。”桃夭夭的话无情地打破了巨子启的幻想。
巨子启却置若罔闻,“他们修为再高也没用,只要我超凡入圣、只要只有我一人入圣,魔族第一就还是我,哈哈哈哈!”
偃无师说出冷酷的事实,“没有灵灯,没有无底船,没人能过凌云渡。”
“没人?我巨子启就是第一人!”失控的巨子启状若疯癫,眼神中的狂热表明他已药石无医。诡异地几翻乱步后,他竟转身奔向了渡口的滚滚波涛!
“子启!”鬼潇潇从桃夭夭怀中挣扎起身,扑身抓向昔日的恋人,却连他衣角都不曾碰到。
汹涌的河水转瞬间吞噬了曾经耀眼一时的狮驼岭新杰。
鬼潇潇的眼前起了雾,下了雨。
待她们回到墨家村,魔族已然退了兵。想必再过十二年,又会有一场新的厮杀。
偃无师为鬼潇潇做了个小小的额饰,一朵赤金的桃花被红线缀着压在刘海之上,挡住了横贯前额的丑陋伤疤。
“这桃花好看吧?是我画给大叔的图样哟!”桃夭夭笑嘻嘻地推着鬼潇潇坐下的机关椅,停到了吱呀轮转的水车旁。
“不止是好看,若有人再……只要受到撞击,它的花蕊便会变成暗器,迅速射出反击。”偃无师细心地解释。
微微俯身表示谢意,鬼潇潇轻声夸赞,“机关偃术果然名不虚传。”
“大叔的手艺可不止这钿花哟!”早就看出大叔心思的桃夭夭向偃无师打了个眼色,“有柄名叫‘晴雪’的伞,他可是反复改造了十二年呢。”
一向深沉的偃无师竟被她的口无遮拦说红了脸。
燕山雪,大如席,有华胥之女幽娴姣丽,踏凌云风波,乘逐月之辇,辇有华盖,正是燕山晴雪,清光泠泠,不可逼视。幽娴姣丽、清光冷冷,正他如他对她的初见。
几番挣扎,偃无师终于鼓起勇气掏出剑伞,递给了鬼潇潇,“呃……送你。”
鬼潇潇却摇了摇头,并未接下。“以我此时修为,怕是用不了这么好的武器了。”
“小姐姐你莫要乱讲,会好起来的,你肯定会好起来的。过几天我就去普陀山学艺,一定能治好你……”夭夭眼眶一红。假装去翻腰际的小药囊抬手抹去眼泪,却发现回春龙沙散和紫心玉露丸已经用尽,鬼潇潇的旧伤怕是再难根除。
“你是天宫弟子啊,怎么能改投普陀山……”鬼潇潇的话,让桃夭夭和偃无师皆是一怔。
天宫弟子?不待偃无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鬼潇潇又继续说道,“今日已是白露,再有两个时辰便是午时。再不去凌云渡,你的船可就白造了。”
船?什么船?
松开握着机关椅的双手,桃夭夭的脸色复杂起来,“对不起大叔……其实,我一开始就是天宫派来打探魔族消息的。随你回到墨家村,也只是因为答应了小姐姐,不把偃族的秘密回禀仙族,才想要偷学偃术,自己造出无底船。我不想仙族也围攻墨家、也逼你造船啊……这些年,小笛,莫夫人,巨子,还有你,早就是我的亲人了……”
原来这么多年她总是往村外跑,不止是为了寻找鬼潇潇啊。
但桃夭夭没想到的是,选了凌云渡存放秘密的,不止她一人。这么多年来,她的一切小动作早被驻守渡口的鬼潇潇收在眼底。好在同在凌云渡藏身的巨子启并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机却苦求无果的入圣之船,其实只距其栖身处一隅之隔。
“你央我为潇潇铸伞,也是为了偷学偃术吧……毕竟只会墨家教你的那点机关术,是造不出无底船的。”偃无师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的波动。
猛力摇头,绯色双马尾上挂饰的银铃发出清脆的乱响,“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想让小姐姐有一把你造的武器!”
“罢了,就算有船,你也没有灵灯……”说到这儿,偃无师猛的一顿,他想起,当年断掌之时,在自己脚边哭成泪人的小夭夭。
桃夭夭凄凄一笑,“对,那时我用发尾偷偷蘸了你的精血,剪下后制成了灯芯,藏在玲珑盏中……”
难怪,难怪天宫会派出这么小的一个弟子去追查如此重要之事。蟠桃园中,一千年含苞待放、三千年含芳吐蕊,方化身一个机灵爽朗,娇憨顽皮的少女。桃夭夭天真烂漫的笑容下,一直暗藏着这么多心思。
“罢了,看来凌云渡重启是天意。”小丫头真的长大了。偃无师转身迎着朝阳闭上眼,“早年我便断掌明志,如今无底船也并非出自我手,这般倒也不算违了祖训。如果一定有人要接掌凌云渡,那么是仙族也好。”略一停顿,他狠下心来,“你走罢。”
“去吧,不然还要等上十二年。”鬼潇潇亦出言相劝,她已不再为魔族而战。
种种挣扎与权衡激烈地在桃夭夭脑海中击撞。终于,她下定了决心,重新稳稳握住了机关椅的手柄。“好,我走。不过,夭夭胆子小,小姐姐和大叔能不能陪我同去同归?”
传说乘船渡河便可脱胎换骨,那样小姐姐的伤和大叔的断掌,就都能恢复如初了吧。
“我还以为,墨家村再也看不到好看的桃花了。”偃无师轻笑出声。
一按手柄上的机纽,机关椅迅速且平稳地在鬼潇潇身下变换成一只机关鸟,桃夭夭得意地向偃无师一扬小巧的下巴,“怎么样,我偷学的手艺还不错吧?”
“先试试你的无底船会不会沉了再说!”
白露午,凌云渡。茫茫的河面上,隐隐传来桃花陈酿般香醇透亮的歌声。
“鸿蒙初判有声名,
幸我撑来不变更。
有浪有风还自稳,
无终无始乐升平。
六尘不染能归一,
万劫安然自在行。
无底船儿难过海,
今来古往渡群生……”
文章作者:あ蛮儿あ